互助组成立后的第三个清晨,南三河的水雾还没散尽,河西的田埂上就闹哄哄地聚起了人。
淡青色的雾霭像一层薄纱,轻轻地缠着刚抽穗的麦秸尖,沾在人的裤脚管上,凉丝丝的,带着河水的潮气。
扶犁的吆喝声、撒种妇人的絮叨声、还有几个半大小子追逐的嬉闹声,搅碎了河岸往日的宁静。
泥地里的蚯蚓刚探出半截身子,就被匆匆的脚步惊得缩了回去,只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浅痕。
姬老三扶着犁,那半大的黄牛在他手里走得歪歪扭扭。
牛绳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肩头,他的手没怎么使劲,犁头在湿土里“画”着断断续续的线,浅得像被风吹过的水纹,东一道西一道,还不如旁边田埂上被雨水冲出来的沟壑周正。
他眯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嘴角还叼着根草茎,时不时咂摸两下。
虞玉兰正蹲在自家地头分豆种,眼角的余光瞥到这光景,捏着豆种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老茧里。
豆种圆滚滚的,带着晨露的潮气,硌得她手心发麻。她霍地站起身,裤腿上的泥块“簌簌”往下掉。
几步跨过去时,脚下的泥水溅起半尺高,打湿了裤脚。
“手!”她一把夺过犁把,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在铁皮上,又冷又硬,“手往下压!腰杆子挺直了!跟这牛较劲呢?它比你懂土性!”
姬老三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踉跄着后退半步,脚底下的泥坑“咕叽”响了一声,像在嘲笑他的懈怠。
虞玉兰不再多话,亲自扶犁给姬老三看。
她的腰绷得像拉满的弓,后腰那处旧伤大概又在隐隐作痛,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见犁铧“嗤啦”一声,利落地切入湿土,带着一股狠劲,翻起的土垄深褐油亮,边缘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新土的腥气混着草根的清香,猛地窜进人的鼻腔里。
“看见没?”她把犁把塞回姬老三手里,掌心的温度还没散去。
“吃过的饭得化成力气使在地里!不是化成一滩烂泥糊不上墙!”她的目光锐利,像刚磨过的镰刀。
她的视线又扫过旁边几个歇气的汉子。
那几个正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烟杆斜叼在嘴里,眼神飘忽地望着河东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她这么一瞪,几人慌忙掐了烟,讪讪地摸起锄头,鞋底子在泥地上蹭出“沙沙”的声响,显得有些慌乱。
那刁二楞正凑在组员刘老四跟前,脸上堆着旧日里对东家才有的谄笑,嘴角的皱纹里还卡着昨晚的锅灰。
他低声说着什么,手还在胸前比划,像是在讨巧卖乖。
见虞玉兰的目光扫过来,他脖子猛地一缩,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赶紧抓起一把豆种就往垄沟里撒。
可那豆子撒得实在不像样,有的地方挤成了疙瘩,滚成一团;有的地方又稀稀拉拉,露出大半截黑土,风一吹,豆种还往沟外滚,看得人心里直冒火。
虞玉兰的心火“噌”地就顶到了嗓子眼。
她后槽牙咬得发紧,腮帮子绷成了硬疙瘩。
这哪是互助?分明是请了几尊活菩萨回来供着!
李长根那张严肃又恳切的脸在她脑子里晃——“穷兄弟”“新社会”“当家做主”……
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舌根发麻。
那句到了嘴边的怒骂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在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闷的咕噜,像闷雷滚过远处的河滩。
她知道,光发火不行,得让他们自己明白过来。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晒得人头皮发麻。
虞玉兰背上的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梁骨上,又被日头晒得半干,留下白花花的盐渍,像撒了层霜。
她直起酸痛的腰,握拳捶了捶后腰的旧伤,那处的皮肉硬得像块老树皮,一按就钻心地疼。
她抬眼望向自家那几亩地,已经显出齐整的模样:麦垄笔直,豆种撒得疏密得当,新翻的土块敲得细碎,连田埂都铲得干干净净,没留一根杂草。
儿子忠楜正弓着少年人单薄却劲韧的脊背,在后面仔细地覆土、拍实。
他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满了泥,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像两段结实的木杆。
手里的木耙子挥得又稳又匀,土粒落在豆种上,“簌簌”轻响,像在给种子盖被子。
看着儿子麻利得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马驹,虞玉兰心里那点憋闷,总算被冲淡了些许,像被风吹散的炊烟。
歇晌的时候,众人都聚到河边的树荫下,捧着粗瓷碗喝凉水。
碗沿的豁口刮得嘴唇生疼,可谁也没在意。
姬老三又摸出了他那宝贝黄铜烟袋锅,烟杆被摩挲得油亮,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往烟锅里塞烟丝时,手指抖得厉害,烟丝撒了一地,他也懒得弯腰去捡,只顾着“吧嗒吧嗒”吸得惬意。
烟雾缭绕着他那张麻木的脸,把眼角的皱纹填得满满当当,烟雾中,他那张脸倒像是恍惚间年轻了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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