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是姬老三一个人叫人叹气。刁庄那个刁二楞,做出的事儿更是离谱得让人心寒。
分到手的两亩上好的水田,他竟然敢任其荒着,杂草长了半人高!
自己倒屁颠屁颠地跑去了河东,给一个当初侥幸没被彻底清算、如今处处小心行事的原先的富户刘半城当起了长工——听说还是那刘半城主动找上门来,假惺惺地夸他一句“会伺候地”。
给的工钱,竟比旧社会给东家扛活时还少了两成!
前几日,虞玉兰去河东换良种,路过刘家的田头,亲眼瞧见了刁二楞。
他混在几个长工堆里,佝偻着腰挑粪,那沉甸甸的粪桶压在肩上,扁担深深勒进肉里,脖颈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腰弯得就像一张快要拉断的弓,可脸上呢,偏偏挂着一副乐呵呵、近乎讨好的傻笑。
“刁二楞!”虞玉兰当时一股火气直冲脑门,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拽住他那被汗水浸得湿透的胳膊。
“你脑壳是让门夹了,还是让驴踢了?自家好好的地荒着长草,倒跑来替人家当牛做马?你那两亩水田,只要肯下力气,好好伺候着,秋收打下的稻子,够你全家嚼用大半年还有富余!”
刁二楞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站稳了,扭过头,咧开嘴,露出一排被劣质烟叶子熏得焦黄的牙齿,嘿嘿地干笑道:
“玉兰嫂子,这你就不懂啦。替东家干活,省心哪!力气使出去,流多少汗,到月头就能数多少铜板,一个子儿都短不了。
不用想东想西,不用愁种子愁肥料,更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自家种地?嘿,那可真是操不完的心,担不完的惊!
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天旱了怕秧苗枯死,雨水大了又怕禾苗淹死,累死累活一年,到头来,还不定能落个啥收成!哪有现在这般轻省……”
他边说边摇着头,那神情,倒像是虞玉兰才是个不明白事的。
“你个没骨头的懒汉!”虞玉兰气得一把甩开他的胳膊,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胸口堵得发慌。
“我算是看透了,你这身贱骨头,就只配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让人家把嚼剩的骨头渣子赏给你!”
她转身就走,不想再多看他一刻。身后,还隐隐传来刁二楞混不在意的嘟囔:
“当牛做马……那也得有草料吃不是……总比自家种地,连草料都吃不上强……”
带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闷气回到家,日头已经西斜,昏黄的余晖给土坯院墙涂上了一层黯淡的橘色,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添了几分萧索。
大女儿忠兰正蹲在灶台前,小心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禾,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她日渐清秀又专注的侧脸。
小女儿忠云则趴在冰凉的灶台边上,小手捏着根烧火棍,在积着薄薄一层柴灰的地面上,画着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总也合不拢的圆圈。
听见脚步声,忠兰抬起头,脸上立刻绽开温顺的笑容:
“娘,今天回来得早。晚饭的面我已经和好了,正醒着呢,就等你回来擀面条下锅。”
虞玉兰喉咙里像被什么堵着,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灶门前那张矮脚小板凳上,觉得浑身筋骨都透着疲惫和烦躁。
忠兰是个懂事的孩子,见她脸色不好,赶紧舀过一瓢凉水递过来。
虞玉兰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清水滑过喉咙,才稍稍压下了心头那股子燥火。
小忠云这时也丢开了手里的柴棍,像只欢快的小雀儿,颠颠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她沾满泥点的腿,仰起小脸,献宝似的说:
“娘!娘!姐今天教我写‘田’字了!我写给你看!”说着,又挣开她,捡起那根烧火棍,趴回地上,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方框框,又在里面画了几道长短不一的竖线线,权当是田里的垄沟。
看着小女儿那专注而又带着点得意的小模样,虞玉兰心头的硬疙瘩似乎松动了一丝丝,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忠云细软枯黄的头发,语气缓和了些:“嗯,云儿画得像个样子了。”
是啊,回头看看自家,日子总归是朝着好的方向奔的。有地,有政府发的良种,有这三个虽小却懂事的娃,只要肯下力气,日子就有盼头。
.可只要一想到姬老三蹲在田埂上抽烟发呆的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一想到刁二楞挑着粪担还露出那谄媚傻笑的样子,那股无名火就又噌噌地往上冒,顶得她心口一阵阵发疼。
这世道,怎么就有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呢?
忠兰默默地将一把干爽的麦秸轻轻塞进灶膛,火苗“腾”地一下窜高了些,橙红色的光芒映着她渐渐褪去稚气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与沉静。她想了想,声音轻轻的,却带着点儿在识字班里学来的文气儿:
“娘,今儿个晚上识字班,李老师教我们认‘互助’这两个字了。”
“互助?”虞玉兰抬起眼皮,看了女儿一眼。
李老师是县里农会派下来的文化人,有学问,没架子,耐心教他们这些从前睁眼瞎的庄稼人认字断文,也常讲些新鲜道理和新社会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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