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横在河东河西之间,像是天堑鸿沟一样,曾经浸透了祖祖辈辈血泪和仇恨的地界,在这片新翻开的、饱含着墒情和希望的泥土面前,忽然间就变得模糊不清,没了斤两。
是啊,当脚下的每一寸土都能自由地喘气,都能长出属于耕种者自己的、饱满满的粮食。
当每一个在这片地上降生的娃娃,都能挺直腰杆,响亮亮地喊出自己的名姓。
大大方方地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撒开腿去追自己日思夜想的日头——这广袤的江淮大地,这每一寸都被已翻身的穷苦人的汗珠子浇透了的土地。
哪儿还不能是咱穷苦人顶天立地、活出个人样儿的地方?!
她不再去想那些沟沟坎坎。
深深地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却异常沉稳的手。
像一把使熟了的犁铧,毫不犹豫地插进温热的泥土深处,稳稳地抓起一大把。
湿润的土坷垃在她指缝间簌簌地散落,露出里面细小的草籽、蜷缩的虫蚁、还有没完全烂掉的草根子,散发出一股子浓烈又复杂的、独属于土地的气息。
这气息里,有腐烂,更有新生;有沉寂,更有一种压都压不住的、万物竞发的活泛劲儿!
她紧紧地攥着这把泥土,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带着大地心跳的分量。
这,是她的地!
是她用半辈子血泪守着、拼了命才换来的地!
是家蔚在炕上咳着血、咽气前还死死攥着她的手、念叨了一辈子的地!
是忠楜、忠兰、忠云,还有他们往后子子孙孙,要一代一代种下去、守下去、用汗珠子浇出金疙瘩来的地!
虞玉兰挺直了腰板,迎着那越升越高、光芒万丈的日头,高高抡起了手中那柄被忠楜磨得雪亮、闪着寒光的锄头。
锄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带着风声的弧线,然后,“噗——”一声,沉稳而有力地,深深地刨进了脚下温润肥沃的泥土里!
这一声闷响,湿润,厚重,像是大地舒坦的叹息。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噗”、“噗”,节奏分明,充满了生命的律动。
在这一声接一声的响动里,虞玉兰仿佛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家蔚那憨厚实诚、放下了所有牵挂的宽心笑声。
听见了忠兰念书时清亮亮、脆生生的嗓音。
听见了忠楜在磨刀石上“霍霍”打磨农具的劲响。
更听见了南三河那日夜不停、载着千船万帆驶向好光明的浩浩水声!
这所有的声音,在她心里头汇成了一股滚滚的洪流,奔腾着,激荡着。
而她的根,早已像老树的须子,虬结盘绕,深深地、死死地扎了下去,扎在这片被血泪泡过、又被汗水洗过、如今正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新土里。
这根系,比平原上那棵活了上百岁、高数丈、啥都见过的古栗树扎得还深,比奔流不息、养活了万千人家的南三河扎得还稳!
任凭日后有再大的风,再猛的浪,这盘根错节的根,也会死死地扒住这片土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越来越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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