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的日头悬在中天,把茅草棚晒得仿佛倒扣的蒸笼。
虞玉兰蹲在门槛边,将最后一把棉籽收进粗麻袋。
麻袋是用装过化肥的旧袋子改制的,边角磨得发白,却被她浆洗得干干净净。
.日头毒辣,晒得她后背的补丁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汗水在布纹间洇出深色云团。
.她伸手摸向针线笸箩,里面躺着忠楜那条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裤。
膝盖处新添的破洞白生生的,像咧开的嘴。
虞玉兰戴上顶针,线头在齿间抿了又抿,枯枝般的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
穿针时,针眼在阳光下晃成虚影,试了三次,好不容易穿过,线穗子又地滑出来。
娘,我来吧。忠兰放下手中的竹扫帚,淘米水还顺着指尖往下滴。
少女的眼睛清亮如洪泽湖水,接过银针时,虞玉兰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纺线织布磨出来的。
忠兰盘坐在草席上,银针在指间灵巧翻飞。
细密的针脚如同春日里新插的稻秧,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布面。
虞玉兰望着女儿专注的侧脸,忽然感觉喉间泛起腥甜,赶忙捂住嘴。
剧烈的咳嗽从胸腔深处迸发,震得她整个人佝偻如虾米,脸涨得发紫。
忠楜从水缸边冲过来,陶碗里的凉水泼出半盏。
少年的手掌贴在母亲佝偻的脊背上,隔着单薄的衣裳,触到嶙峋的骨节。
娘,歇会儿吧!他的声音发颤,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压抑。
虞玉兰摆了摆手,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老毛病,不碍事。
她望着棚外泛着水光的田地,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等棉籽下了地,麦子进了仓,给你扯匹厚实的蓝布做棉袄,再给兰儿买个带铜扣的新书包......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木屐敲打泥地的声响,伴着熟悉的吆喝:玉兰嫂子!在家做啥好吃的?是姬家萍的声音。
虞玉兰慌忙起身,却扯动了咳得发疼的肋骨,疼得倒抽冷气。
忠兰赶紧扶住母亲,顺带把桌上散落的药渣往笸箩里塞了塞。
掀开门帘的姬家萍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灰布褂子被汗水浸出深色云纹,额前碎发黏在那块暗红色的伤疤上。
他左腿使不上劲,进门时重重磕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栽去,忠楜眼疾手快扶住他。
给您带了稀罕物!姬家萍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深褐色的红糖块裹着草纸,还带着体温,队伍上发的,您泡水喝补元气。
虞玉兰连连后退,布满裂口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使不得!
你腿伤还没好透,该留着补身子......
嫂子这是见外了!姬家萍硬把糖块塞进她掌心,油纸沁出的糖香混着汗味,您身子骨垮了,几个娃咋办?
他目光扫过忠楜肩头新添的淤青,又落在忠兰藏在身后的书本,楜儿犁地不要命,连区上干部都夸;兰儿念书更是争气,王先生说她能考上县里女中!
虞玉兰眼眶发烫,糖块棱角硌着掌心,竟比洪泽湖的鹅卵石还沉。
忠兰忽然开口:二叔还没吃饭吧?我去擀面条!说着就要往灶台跑,却被姬家萍拦住。
他摸出怀里冻得梆硬的窝头,在膝盖上磕了磕:带着干粮呢!就是来瞧瞧,种子泡上没?北坡的地......
翻好了半亩!忠楜胸脯一挺,下午就去北坡,老黄牛歇够了,能多犁两垄!
姬家萍咬下窝头,腮帮子鼓得老高,右颚缺牙处漏着风:
对了,家萓从前线捎信来,在刘邓大军的文工团画宣传画,说等解放了,要回来教兰儿写文章!
家萓是三房的老三,忠楜的三叔,去年跟着队伍走的,听说在前线当记者,能写会画。
虞玉兰的心松了松,去年洪水时,她还担心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让他在外面当心点。她说。
姬家萍把最后一口窝头咽下去,他还说,等打完仗,回来教忠兰念书。
忠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手里的针线差点扎到手指。
姬家萍没多待,喝了碗水就走了。
临走时他又看了看虞玉兰的手,说:嫂子,要是手抖得厉害,就跟我说,队里有药。
虞玉兰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才把布包打开。
红糖是块状的,深褐色,像凝固的蜜。
她掰了一小块,塞进忠云嘴里,忠云眯着眼睛,小脸蛋皱成一团,却舍不得吐出来。
甜不甜?虞玉兰问。
忠云含混地了一声,嘴角沾着糖渣,像只偷吃到蜜的小老鼠。
下午,忠楜去翻北坡的地,忠兰哄着忠云在棚子周围拾柴,虞玉兰坐在纺车前,继续纺线。
纺车转得慢了,她的咳嗽却越来越厉害,有时咳得厉害,不得不趴在膝盖上,好半天才缓过来。
忠兰手中的顶针掉在地上,油灯芯爆出的火星映得她脸颊绯红。
姬家萍走后,虞玉兰掰下指甲盖大的糖块,塞进忠云嘴里。
小丫头眼睛眯成月牙,含着糖块含糊不清地说:比洪泽湖的菱角还甜!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