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灰站上山崖远眺,只见那棵老槐树的根系,竟在暮色中发出淡淡的微光。
埋在土里的灯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比之前悬在空中时更加沉稳、厚重。
槐树的根须如血脉般,将那点光芒送往地底深处,与这片土地的脉搏渐渐融为一体。
那一夜,无名村的村民们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他们梦见了早已逝去的亲人,那些面目模糊的祖辈。
他们没有像传言中的恶鬼那样索要纸钱或祭品,只是安静地站在床前,伸出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们的额头,低声说了一句:“安心。”
村中常年夜啼的孩童,一夜安睡到天亮。
缠绵病榻的老人,在梦中仿佛见到先人递来一张模糊的药方,醒来后竟觉神清气爽。
灯,终于找到了它真正的归宿。
它不再依赖某个持灯人的血脉,而是借由这片土地上所有生者对亡者的共同情感,实现了自燃。
它从一道符,变回了一份思念。
阿灰知道,事已成。
他悄然回到村口,在老槐树那条露出地面的粗壮根系上,用指尖刻下了一枚小小的灯形符号。
那符号有着新陵门金纹的古朴轮廓,却没有任何繁复的分支,简洁而纯粹,仿佛万千溪流最终汇入的源头。
做完这一切,他未留名姓,也未受村民任何答谢,转身朝着山口走去。
行至山口,凛冽的风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拄着拐立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时。
是陈九斤。
老者的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泥土封口的竹简,郑重地递向阿灰:“这是各地义庄联名所书。他们说,新陵门虽毁,但灯不能无主。他们……想共尊你为‘新灯主’,为你立庙,世代供奉。”
阿灰的目光落在竹简上,那泥封之上,隐约能看到三十七个不同的印记。
他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眼看着陈九斤,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陈老,如果林青竹还活着,她会愿意被人刻在墙上,受人香火吗?”
陈九斤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看着阿灰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想起了那个总是说“我们只是替亡者引路的人,不是神”的女子。
良久,他长叹一声,收回了手,默默地将那封承载着无上荣耀的竹简,投入了路边一堆尚有余烬的火堆中。
竹简遇火,迅速燃烧起来,发出噼啪的声响。
火光映着陈九斤苍老的脸,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低声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当个英雄。后来走的路多了,才慢慢明白,真正的英雄,都死在了半路上。活下来的,只是些必须继续往前走的人。”
阿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直到竹简化为一捧飞灰,被山风卷走。
当夜,阿灰独坐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溪畔。
水声潺潺,星空浩瀚。
他正准备闭目调息,手腕上那枚黯淡的金纹却猛地一震。
不是刺痛,而是一种共鸣。
他立刻闭上双眼,将心神沉入那枚金纹之中。
刹那间,一幅壮阔的景象在他脑海中展开。
千里之外,从东海之滨到西域雪山,三十七座义庄深处的魂灯,在同一时刻微微晃动。
灯焰之中,竟都浮现出了相同的画面:一盏古朴的灯被深深埋在泥土里,无数发光的根系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在黑暗的地底深处蔓延,连接着每一座无名的坟冢,每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灯脉,正在脱离“人持”的形态,转向更为原始、也更为博大的“地养”。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腕上金纹的力量,正一丝丝地被抽离,融入到那张巨大的光网之中。
金纹的光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
这不是消失,而是一种转移,一种回归。
他正在从“灯主”变成一个纯粹的“引路人”,将这份力量,还给天地众生。
就在他即将失去所有力量,金纹彻底黯淡的那一刻,他意识的尽头,幽都门下那七盏亘古长明的魂灯中,最末尾的第七盏,忽然轻轻摇曳了一下。
一滴晶莹剔透的灯油,悄然垂落。
那滴灯油并未落地,而是在半空中化作一朵小小的、金色的火焰之花。
花心缓缓舒展,浮现出三个古朴的字:
别回头。
阿灰猛地睁开眼,溪水倒映着他震惊的脸庞。
手腕上的金纹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道普通的暗色刺青。
那三个字却如烙印般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站起身,望向来时的路,那里是无名村,是陈九斤,是正在悄然改变的整个灯脉体系。
而他,已经被剥离了出来。
风从前方的黑暗中吹来,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远方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了。
新的路,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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