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压得很低,像一层还没散尽的旧梦罩在城顶。风塔的金属片在雾里微微颤动,声音轻到像人的呼吸,听久了就让人分不出那呼吸来自自己还是塔心。夏堇站在塔脚,仰头看了片刻,才把注意力落回到面前的老人身上。老人不高,背有些佝偻,手里拎着一小桶油和半块布,布角被他用力拧得发白。他先把布蘸了油,再在金属牌上轻轻打圈,每擦一遍,牌面就从雾气里显出更实在的光。
“他从天没亮就开始擦。”闻叙站在台阶上,压低声音,“昨晚我路过时也看见他,一个人守在这儿。”
阮初合上小本,走过去。“每天都这样?”她问。老人没有抬头,只点了一下头,又换到下一块牌子。等这一块也擦出金属的亮度,他才直起身,像是终于注意到他们:“你们是外来的风。”他的声音不大,却穿过风塔的鸣声,准确落在每个人耳朵里。
“也算。”夏堇回答。她目光从老人移到塔身。金属片从塔心一层层向外铺展,大小不一、厚薄不匀,像一个被时间一点点补丁的器官。风一吹,片与片之间相互碰撞,发出密集却不尖锐的响声,远近不同,像一座城在用不同音高说着同一个词。
“坐下吧。”老人做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他们在台阶边一排石块上坐。孩子把背包放下,坐得离塔更近些,又很快往后挪了一步,像在试探塔的脾气。老人看着他笑了一下,笑没有声,却不冷。“风塔不问来历,谁都能听。”他说。
他们坐定。老人又弯腰去擦下一块牌子,布与金属来回摩擦,带出一点淡淡的、并不讨厌的气味,像新开的罐头里被空气惊了一下的铁。牌子上的字逐渐清晰,有的刻着姓名,有的只有一个外号,有的干脆只是两三个字——“别删我”“我在”“我醒着”。阮初把布料纤维、刻字深浅记在心里,一边扫视四周的结构:塔基用的不是普通混凝土,掺了粉状金属,估计是为了导电或让金属片的碰撞形成更完整的回路。她问:“这些名字是谁刻的?”
“他们自己。”老人说,“我只是帮他们保持清醒。”
“他们都还在吗?”闻叙问。他视线扫过那些字,忽然停在一块只刻着年份的牌上——四个数字,后面跟了一个短横。老人看见他的停顿,淡淡说:“人不一定非得活在这里,名字在风里,也算在。”
“你怎么称呼?”孩子忍不住问。老人擦布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不急不慢:“我不写名。风记得。”他抬了下下巴,塔上传来一串更清亮的鸣响,像是替他应了一声。
他们安静了一阵,只有塔心的节拍与雾气混在一起。风沿塔身盘旋,拐进城里的窄巷,再折回来。老人的动作始终有节奏,每擦完五块,就把布往桶沿上一抹,拧掉多余的油,再接着擦。夏堇观察着他,忽然问:“这塔的规矩是谁定的?”
“没人定。”老人把布搭在手背上,指了指四周,“谁想刻就刻,想刻多深就刻多深。有人只敢在边角划一道,有人能把整块牌子写满——风不管,风都记。要是有人开始排顺序,这塔就塌。”
“人要学会不排队,也真难。”阮初低声叹气。老人朝她看了一眼,眼神像在笑,“所以我守着它。”
闻叙把记录仪调到最低灵敏度,只收塔的主频。主频稳定,像一条均匀的心电波。他换了个角度,捕捉到塔体不同高度的辅频,辅频里夹着不规则的停顿。他把音量调高,停顿像是人为的标记。他示意大家听:“你们注意这个停顿——一长三短,再一长两短,有点像……”孩子先反应过来,用指尖在膝盖上敲出节拍:“W、A、K、E。”他抬头,“是我写的那个字。”
“也许不是巧合。”阮初看着塔身,“他们用风塔给城市上课,或者说,风塔自己在背书。”
老人擦完最后一块牌,坐到他们对面,拧开那小桶盖子,用布团把剩下的油封住。“风会带话。”他说,“它从不白吹。你们坐在这儿,风就把你们也算进去了。”
“算进去干什么?”孩子问。
“做见证。”老人侧过脸看向塔顶,“这城不留证词,只留声音。词会被改,声不好改。”
午后雾散,光从高处落下来,塔身的金属片像被均匀抛光过,既不刺眼,也不暗沉。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渐多,但没人靠近这圈台阶。有人抱着一袋盐,换走了铁匠铺做的几枚铆钉;有人扛着一卷旧电缆,和修工交换了两块蓄电片。交易发生得快,几乎不言语,给人一种“因为说过很多次,所以现在不必再解释”的踏实。夏堇看着那种踏实,知道这种秩序比灰区的牌子更稳,因为它没有中央服务器,也不要求大家抄同一份规章。
“你们城里烧芯片?”阮初问。老人点头:“铁片有些从旧仓库拆的,有些从塔心里拆出来——拆的时候用手,不用火,怕把字烫变形。烧的是别处流进来的残核,烧之前先拆开,确认没有连线。风不喜欢那种噪音,我们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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