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寰与他对视,他眸光清亮,不闪不躲。
气氛似乎有些微妙,昭寰目光错开,无意识落在他手上。他的手又搭在了那卷标有‘墨脊山’的舆图上,清瘦修长,骨节清晰,绷着淡青的血管,适合握笔,亦适合握剑,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目光又看上去,这次躲闪了。
她顺着萧伯梁的眼光看回来。她左手边是一摞颜色各异的案册,用银线编了号,纸张已经变得温润,有些蜡黄,应该是长期记录下来的东西。
她垂着眼睫取了一本出来。封皮上写的是“西北杂事记”五个字,墨有些浅了。翻开第一页,上头密密麻麻做了很多批注,字迹有些不统一,有深有浅,有粗有细,有的墨色发亮,有的发灰,也会有飞白。
里头记载颇丰。西北的天象,茶盐生意,间有杂事,并零星的几笔人物描写。可主要的,是舆图上的专业术语,西北方言兵语的翻译,生僻字的读音释义尔尔。
记录的人大概找不到人倾诉,故而对着白纸啰嗦,什么乱七八糟都往里写,又说得很仔细,事无巨细都有涉及。
昭寰垂着眼继续翻看,中间每几页还夹着零碎的花瓣,野蔷薇、紫斑牡丹、红柳……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旁边有夹着的字条,写着花的名字,沙棘花、蜀葵、骆驼刺花尔尔。
昭寰摩挲了下干花瓣,勾起了嘴角。这般细致缱绻的心思,能在男子身上看到,实在有些难得。大概记录的人在想,回来时会不会有人能认出这些花来。
像她平素喜读的《楚辞》,其中离骚、九歌、招魂、天问……自觉是通读的,其中也提及了一些西北的植物,但此刻见到如此详尽且附有笔记的花草介绍,实是意外之喜。仿佛能顺着那些字迹,看见西北的天地:花会开、树会绿、牛马会叫,黄沙、水渠、土丘,都在她眼前……偌大的天地间仿佛跃出了小小的她。
萧伯梁一面品茶,一面看她。
她看得入神,额间有细细的汗,白皙的皮肤上泛出淡淡的红,头发在光影里披了一层淡淡的光。她不自觉地微笑,咬着唇,摇头,复又皱紧眉。她乌发雪肤,唇红如樱,看起来透出些楚楚可怜。
只是,她不热吗?氅衣都冒热气了,开始往上蒸汽了。
裹成个粽子,是说他辣手摧花,克扣她炭火,喜欢折磨人?
萧伯梁轻轻叹气,好好的女子怎么就喜欢恶意揣测人呢。
他有些好笑,扬手取了茶杯,喝了一口。
昭寰看得入神,没注意到萧伯梁在做什么,直到萧伯梁把茶杯递到她眼前,她才发觉,萧伯梁正在看她。
她不自觉地错开目光,目光落在茶杯上,那杯口的热气并没有升腾起来。
“喝。”萧伯梁道。
昭寰摇了摇头,又苦又涩,她喝不惯他的茶。
顺势抬了眼,她皱眉,看清了萧伯梁面上显出的几分惊讶,那眼中有几分茫然,几分思索,还有一种扪心自问。
她一时间有些怔,想要再看清些他眼底藏着的情绪。
“怎么了?”他问她。
昭寰指尖摩挲了下书页,“没什么。”
“继续看。”他道。果然是能硬扛的,不嫌热。
昭寰复又低下头,把心思落在案册上,可有些心猿意马。
所谓粮草不继、大雪封山,会是故弄玄虚吗?
又想起早晨那张舆图,上头纵横交错的路线,该是早就规划好了的。
可,一座山而已。是要去哪里吗?或是,有人要进来……
昭寰不自觉地将手落在案册封皮上“杂事”两字上,轻轻摩挲着,思索着该从哪里入手。
纸张发出细细的脆响,昭寰压下纷乱的思绪,另取了本私记。“兵事”两字之下,陈列了关于兵器、布防、粮草、辎重等事项,另附了山河例图,上头密密麻麻记了许多条线路,并各地地势、地缘关系……
她看得有些吃力,目光从“兵事”上移到“杂事”,又从“杂事”移到“人物”,最后落在“舆图”上,如此往复,来来回回,却更加模糊。
对面又看过来。
季昭寰翻书的手顿住。私记翻了没有多少,对面就扫过来好几回,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索性直接合上,看回对面的萧伯梁。他容色清冷,端持棋罐,皮肤上泛出些许潮红,似乎是有几分热。
“萧伯梁,你没事做?”
几尊铜炉的位置放得好,窗户新糊了厚厚棉纸,冬日的冷风进不来。萧伯梁理了理单衣的袖子,随手拿了棋子玩。
“同我分析分析,别光看。”他答非所问。
昭寰目光随意落在“杂事”一册上,低头思索。再抬头时,萧伯梁已经放下棋子,容色更加清冷,“没叫你分析西北的天象。”
昭寰翻了一页,又翻了一页,气地直接将书合上,“你这些我着实看不完。”她瞥了他一眼,“分析?那不如给你分析分析墨脊山。”
萧伯梁捻了棋子在指腹间转,抬眼笑看着她。
“你为何让我看这些?”昭寰问他。
萧伯梁捻着那颗棋子,啪地砸在格线上,声音清越,冬日里格外明显。
“作为本官的参谋,不该吗?”他说。
昭寰一时间被问住,没说话。
他看着女子垂着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知道那沉默之下绝非顺从。他落下一子,“八王昨日递了密折,说莫城马场遭了雪灾,要朝廷拨三成粮草补亏空。”
昭寰捏着书页。“莫城马场”毗邻北境,她方才瞧见过对它的注脚,一旁还用浅墨标了句“私兵囤粮处”,此刻听他提起来,便抬眼道:“莫城马场,私兵囤粮处,私兵者,是八王?”
萧伯梁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只是道:“喝茶。”他再倒一杯茶,推过来,看着她喝。
冬日严寒,人都倦倦的,加上屋里升了炭火,暖烘烘的,昭寰只喝了几口便泛上困意。
“如今八王拥兵自重,有人在西北叫嚣清君侧,又是私兵,又是粮草,我看未必没有外敌混入。”他看着她道。
“粮道断了,强敌围得紧。季参谋,若你我最终真要在这墨脊山撑到最后……你会如何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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