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卫军营的牛皮大帐浸透了海腥气。戚继光指尖划过沙盘上的皮岛模型,松木雕刻的岛礁在他掌下微微颤动。沙盘边缘堆着三样东西:半块焦黑地图,一卷桑皮纸密码,还有从朴正焕绷带夹层取出的真账册。油灯将戚继光的影子投在帐布上,像一尊镇海石像。
“沙门岛东礁的粮船,吃水比寻常深三尺。”沈炼的皂靴碾过沙盘边沿散落的细沙,“每条多载五十石,足够七十门佛郎机铳轰塌皮岛炮台。”
戚继光突然抓起代表倭寇船队的黑色小旗,旗尖在沙盘上戳出深坑。“四月初一子时涨大潮。”他声音沉得像礁石相撞,“倭寇的福船能直抵鹰嘴崖。”旗杆猛地插进沙盘里象征皮岛军港的凹槽,松木港堤应声碎裂。
帐外忽然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急响。亲兵掀帘时带进的风扑得油灯乱晃,传令兵甲胄上雨水混着泥浆滴落:“报!沙门岛烽燧昨夜三举火!”戚继光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檀木珠子在虎口勒出深痕。他抓起代表明军战船的赤红旗,旗角扫过沙盘上标注“东礁”的墨点:“虎蹲炮今夜出库。”
军械库铁门开启的轰鸣惊飞了檐下宿雨的海鸟。张猛扛起裹油布的火炮时,肩胛肌肉在麻布短褂下虬结隆起。炮身阴刻的“丙辰年登州卫监造”字样蹭过他颈侧,凉得像块寒铁。“统共十二门。”军械官舔着炭笔记档,笔尖在“虎蹲炮”三字上洇开墨团,“每炮配药包五十,铅子三百。”
骆安突然按住正在装车的炮架。他指甲刮过炮口内侧,搓下一撮暗红碎屑。“炮膛淬火时掺了潮砂。”他鼻翼翕动,指尖碾开的碎屑散出铁锈混着硝石的涩味,“连放十发必炸膛。”张猛暴喝一声扯开油布,十二门炮的炮耳处赫然都烙着“朱”字火印。
戚继光的鲨皮鞘腰刀突然劈进炮车木轮。刀刃卡在辐条间嗡嗡震响,崩飞的木屑溅上他紧绷的下颌。“换永乐年的老炮。”刀锋刮擦木头的锐音压过他的命令,“把炸膛的留给倭寇。”
朴正焕的担架抬进中军帐时,药味混着血腥漫过沙盘。他枯瘦的手指抓住担架边缘,指甲缝里还嵌着水牢的淤泥。“粮船……三桅福船……”朝鲜语夹杂汉语的嘶喘像破风箱抽动,“主桅……缠红布的是……火器船……”苏芷晴的银针扎进他颈侧,喉间嗬嗬声才渐平息。
沈炼将三张残破的皮岛地图在沙盘旁拼合。焦黑边缘的“地字丙叁”编号正对沙门岛东礁,蜡丸里译出的船料数字与账册粮数严丝合缝。他忽然抽出绣春刀,刀尖挑开地图背衬——夹层里露出半幅云鹤纹朝鲜国徽,金线绣的鹤喙指向沙盘上鹰嘴崖的峭壁。
“四月初四子时,潮高六丈三尺。”戚继光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他抓起赤红旗插向鹰嘴崖,旗杆撞得沙盘底座的铜铃铛啷作响。“虎蹲炮埋伏崖顶,倭寇的火器船进港时……”旗尖狠狠刺穿代表福船的黑色木块,“断其后路!”
帐外骤起的海风卷动门帘,晨曦染红了疾驰而出的传令兵手中令旗。
登州卫驿馆的马厩飘散着干草与马粪混杂的气味。戌时梆子响过三声,苏芷晴正将捣碎的艾草敷在守门老卒溃烂的脚踝上。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孩童吮着麦芽糖蹲在药箱旁,小手扒拉着铜药碾里未磨细的决明子。
“阿娘说夜里海风毒,苏大夫给的药丸子甜。”孩子仰头递来半块糖,糖块黏着细软的绒毛。苏芷晴用银针挑开他衣领,露出颈后三颗红疹:“是海虱咬的,莫挠破……”话音未落,窗纸突然映出数道黑影,如鬼魅贴地滑行。
弩机簧片弹动的锐响刺破寂静。第一支箭贯穿老卒咽喉时,血珠溅上苏芷晴的月白襦裙。她反手掀翻药柜,数十个青瓷药罐轰然砸地,浓烈的雄黄粉雾般腾起。孩童吓得跌坐在地,第二支淬毒弩箭正钉在他发顶半寸的门框上,箭尾白羽嗡嗡震颤。
“趴下!”苏芷晴扑倒孩童的刹那,第三支箭撕裂她肩头布料。腐草气混着铁锈味的毒液渗入伤口,肩胛骨瞬间如浸冰窟。她咬牙拔出银簪刺向自己曲池穴,延缓毒血攻心,簪尖带出的血珠已泛出鸦青色。
朴正焕裹着毡毯缩在墙角,枯瘦手指突然抠进砖缝。他喉结滚动着发出嗬嗬怪响,竟从舌底顶出半片龟甲。甲片上刀刻的朝鲜文被烛光映亮时,驿馆大门被巨木轰然撞开。三名黑衣死士踏着满地药渣突进,手中倭刀映着窗隙漏进的冷月。
“当归四钱……高丽参须……两重……”朴正焕嘶吼着撕开内衫衣襟,炭灰涂抹的药方在粗麻布上蜿蜒如蛇。最后一名死士的刀锋已劈至他头顶三寸,却被突然暴起的沈炼用绣春刀鞘格开。刀鞘裂开的楠木夹层里,细如尘芥的追踪香粉簌簌洒落死士衣领。
“留活口!”沈炼的吼声被刀剑相击声吞没。最后一名死士突然咬碎齿间蜡丸,黑血从七窍涌出前,他染血的指尖死死指向朴正焕胸前将干的药方。驿馆梁上传来瓦片轻响,一道灰影如夜枭掠向茫茫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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