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是被晨雾里飘来的槐花香唤醒的,那香气清甜中带着一丝凉意,像是露水浸透了花瓣,又随风一缕缕钻进窗缝。
窗纸泛着鱼肚白时,她已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草鞋踩在湿石板上的沙沙声,夹着远处鸡鸣的余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推开门,正撞见表妹小桃抱着叠青布跑过来,发辫上沾着露水,鼻尖红扑扑的,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昭然姐,村头老周家的大缸擦了三遍,阿瞒说要装清水——今日立约呢。”她说话时指尖微颤,不知是冷还是兴奋,青布边缘蹭过门槛,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这才想起,昨日午后槐下问席散得晚,王小哥举着竹牌喊“明日定要把灾年咋征粮的理儿说死”,张阿公敲着烟锅子接话:“光说死不够,得立个约!”当时她蹲在草席边磨墨,炭条在砚台上来回碾动,发出沙沙闷响;看众人用炭笔在竹片上划拉,歪歪扭扭的“灾年不征”“老弱不征”被争着按上泥指印,倒比官府的朱批更鲜活——那泥土的腥气混着汗味,还有一丝槐花将谢未谢的微腐气息,萦绕在鼻尖。
沿着青石板往村头走,晨雾里已能看见老周家门前的热闹。
脚底石板沁着夜里的寒气,鞋底踩上去微微发滑,偶尔传来几声碎石滚动的轻响。
晒谷场上支起了竹棚,棚下两张长条桌拼作案几,铺着各家凑的蓝印花布——是柳明漪教织的“答纹布”,如今经纬间还留着未拆的线头,倒像特意留着让日子往里头长。
布面粗糙却温厚,手指拂过时能感到梭子穿梭的肌理,仿佛还带着织机的余温。
村正周伯站在桌前,背挺得比往日直。
他手里攥着块碎瓷片,是昨夜和几个老汉蹲在溪边磨的,说是要刻碗底。
林昭然记得夜里路过溪边,曾见火堆旁人影晃动,周伯他们围坐一圈,手中瓷片在石上反复推磨,火星偶尔迸起,映亮他们沟壑纵横的脸。
“官用朱砂,咱用水火。”有人低语,声音沉在水声里,却字字入耳。
见林昭然过来,他慌忙把瓷片往袖里藏,却不想碰翻了案上的陶碗,“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棚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羽翼拍打竹檐,震落一串雾珠,凉凉地溅在林昭然手背上。
“先生来得早。”周伯搓着沾了瓷粉的手,袖管上还粘着草屑,“咱们商量着,不歃血,不立碑——从前见官立契要血要碑,可咱们这约……”他忽然顿住,抬手指向晒谷场中央。
林昭然顺着他的手望去。
阿瞒正牵着盲杖往这边走,膝头的粗陶碗换成了新的,碗口沿沾着米粒,许是刚从灶上盛了粥,热气氤氲,带着新米的甜香;张阿公抱着半袋新舂的糯米,谷壳簌簌作响,说是要煮清水饭;王小哥扛着根青竹,竹梢上挂着串红辣椒,是他阿娘特意从后园摘的“红火兆头”,辣椒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最边上站着几个妇人,怀里的婴孩啃着蒸糕,口水把“老弱不征”的竹牌洇出个模糊的圆,黏腻的触感让林昭然心头一颤——那不是污损,是生命对契约最初的亲吻。
“咱们这约,得拿清水喝。”周伯的声音突然哑了,“水最干净,掺不得假;水最软和,能润人心。先生你瞧——”他掀开条案下的红布,露出口半人高的陶缸,缸里的水晃着晨雾的影子,清得能看见底,“碗底刻了‘我们说的算’,等会一人喝一口,这约就活在肚子里了。”
林昭然喉头微哽。
她想起初到南荒时,村民见官递状子要跪三步,现在却能站在晒谷场中央,用自己的方式立约。
风掠过竹棚,带起蓝印花布的角,她看见布上未拆的线头正随着风晃,像极了昨日问席上阿瞒摸陶碗的手指——都是在摸索,在生长。
布角拂过她手臂,粗糙的纹理留下淡淡的压痕,像一种无声的誓言。
“开始吧。”她轻声说。
周伯抹了把眼角,举起那片碎瓷。
晒谷场霎时静了,连婴孩都停了啃糕。
瓷片划在碗底的声音很轻,却像刻在人心上:“我、们、说、的、算。”五个字歪歪扭扭,倒比任何碑铭都深。
那声音细而锐,像冰裂初启,又似春笋破土。
第一碗水递给阿瞒。
盲童捧碗的手微微发抖,指尖触到碗底刻痕时,忽然笑了:“像阿爹打草鞋的针脚。”他仰头饮尽,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蓝印花布上,洇开个小圈,倒像朵正在开的花。
那水珠微凉,落在布上却渐渐渗出温度。
第二碗是张阿公。
他喝之前先把烟锅子在鞋底磕了又磕,说:“咱庄稼人嘴笨,可这水比烟锅子实在。”喉结滚动时,林昭然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不知是泪,还是映着晨光的湿意。
王小哥喝得急,呛得直咳嗽,却举着空碗喊:“明年灾年要是敢来征粮,我就拿这碗扣他官印上!”众人哄笑,竹棚被震得簌簌落雾珠,落在林昭然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带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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