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渐收时,林昭然的蓑衣肩头已凝了层细珠,顺着麻线滚进领窝,凉得她打了个轻颤。
湿气裹着松针与泥土的气息钻入鼻腔,远处山雾如灰白绸缎缓缓滑落坡地,竹叶尖滴下的水珠“嗒”一声砸在石面,惊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溪滩上的动静却未因雨停而止——阿福把白石子往青桐叶上一按,溅起几点泥星,倒将“税重何解?”四个字衬得更分明。
指尖沾着泥浆划过叶脉时,那字迹微微发涩,像刻进年轮里的旧伤。
扎着双髻的小桃踮脚爬上用三块溪石垒成的“公堂”,竹簪上的野花垂下来,扫过她攥在手里的枯芦苇——那是她硬说像惊堂木的。
芦苇杆粗糙裂开,刮得掌心发痒,敲下时震出一串清响,在空旷溪谷里回荡如鼓。
蹲在“堂下”的阿福吸了吸鼻子,发梢还滴着水:“小桃大老爷,我家阿爹说今年夏税要收三成粮。”
“三成?”小桃的芦苇在石案上一敲,叶面上的水珠蹦起来,有一滴飞溅到她眉心,凉得她眨了眨眼,“那你阿爹交完粮,能吃得上糠饼么?”
“吃不上。”阿福的脚趾在泥里抠出个小坑,湿泥从趾缝间挤出,带着腐叶微腥,“阿娘说要去后山挖蕨根,可去年这时候,张婶家的娃就是吃了毒蕨根……”
“肃静!”小桃的芦苇杆晃得更快,忽然顿住,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收税的大人们,可曾饿过?”
围观的几个孩子“哄”地笑开,笑声撞在岩壁上又弹回来,像是山谷自己也在发笑。
蹲在溪石后的周嫂却红了眼眶,指节捏得发白,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膝头粗布,沙沙作响。
她怀里的巧巧挣着要下地,布衫下摆沾了泥也不管,跌跌撞撞跑过去拽小桃的衣角:“大老爷,我阿娘说要集粮!她说要是收税的官儿来,就让他们在村口的破庙睡一夜,吃我们的粗粝饭,听我们问‘你饿过么’!”
林昭然的指尖掐进掌心,指甲陷进皮肉的刺痛让她清醒了一瞬。
巧巧的声音稚嫩却坚定,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
林昭然望着她沾泥的小手,忽然觉得那声音正一点点剥开什么——就像春蚕咬破茧衣,窸窣有声。
她心头一震:**“旧壳裂了。”** 程知微曾在信中这样写道。
山风卷着湿松针的气息掠过她鼻尖,她望着周嫂们自发搬来的陶瓮——那是各家凑的糙米,在暮色里泛着暖黄的光,米粒间的缝隙透出温润的呼吸感,仿佛整座村落正轻轻吐纳。
竹哨声穿透山雾时,林昭然正用桑皮纸记下周嫂报来的“问粮仓”规矩。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墨迹未干,已被夜露洇出毛边。
她抬头,见程知微的信鸽扑棱着落在竹篱笆上,翅膀还在滴水,腿上的竹筒裹着油布。
她取下竹筒,旋开盖子——一股混合着尘土与驿站马厩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马粪味和皮革晒透后的焦香。
随即是一缕熟悉的墨香浮出,如旧友低语。
展开纸卷,字迹已被汗水晕开些许,仿佛急着要从纸上跳出来。
“今晨过武州,见诏书传至。”——那墨痕边缘微微晕染,像一颗急于倾诉的心在颤抖,“那刺史没像从前那样敲锣打鼓宣旨,倒搬了条长凳坐村口,喊来十个乡老:‘这令说要修河防,你们说,是该征青壮,还是该拨官银?’”
林昭然的拇指摩挲过“拨官银”三个字,纸面粗糙的纤维擦过指腹,像触到了南荒冬日冻裂的土地。
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在《南荒童问录》里写的“官银何用?”——当时不过是孩童的胡问,如今竟成了边州官民的议题。
纸页背面还画着个歪扭的老吏,正挠着灰白的胡须笑:“小程大人,不是我要改规矩,是皇上新下的《求问诏》里写着‘令出须明,民可参议’,这白纸黑字,总不能当没看见吧?”
“先生!”
柳明漪的绣娘来得比往常急,竹篮里的靛蓝布帛还带着江南的潮气,掀开盖布时,冷冽的草木染料味扑鼻而来。
林昭然刚掀开盖布,便被刺得眯起眼——那匹“答纹布”上,银丝绣的“税当轻,法当公,官当省”在暮色里亮得扎眼,连竹篮的篾纹都在布上投下影子,倒像那些字正从布帛里往外挣。
指尖轻抚过丝线,寒凉如秋水,却又隐隐透出织机昼夜不息的余温。
“苏州织造要禁这布,被百姓堵在府门口。”绣娘的声音发颤,指尖还沾着未洗净的绣线,泛着靛青的湿痕,“有个老秀才举着诏书喊:‘皇上许民问,难道不许民答?’织造大人的官靴都被踩掉了一只。”她顿了顿,从篮底摸出片焦黑的丝帛,“还有更奇的——昨日夜里,弹劾柳娘子的御史家着火了。救火的人从残垣里扒出半幅熏黑的纱帘,上面隐约看得出‘答’字的一捺一钩,像是有人用炭条特意描过。坊间传言,是哪家绣坊连夜派人潜入,趁乱补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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