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乌托邦平原的风,与地球上的任何一种风都截然不同。它不呼啸,也不凛冽,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干燥的、带着亿万年前宇宙尘埃的沉重叹息,贴着地表缓缓流淌,卷起细密的红砂,在低重力的作用下形成缓慢移动的、赭红色的薄雾。佛诞日的阳光穿透稀薄的大气层,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橙红的色泽,毫无遮拦地泼洒在这片亘古荒凉的土地上。
红砂寺,就坐落在这片橙红与赭红交织的广袤平原边缘。它没有地球寺庙的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更像是一座由巨大、粗粝的暗红色火星岩块堆砌而成的原始堡垒,线条简洁而充满力量感,沉默地对抗着时间的风沙。唯一能标识其宗教属性的,是寺门前矗立着的那座正在浇筑的巨大佛钟模具,以及模具旁肃立着的几个身影——它们并非人类,而是线条流畅、泛着哑光金属色泽的人形机器人。
为首的那个机器人,编号“慧能”,正站在炽热熔炉的投料口旁。它那由精密合金和柔性材料构成的手掌,稳稳地握着一柄巨大的、几乎与它等高的长柄坩埚勺。坩埚勺内,是从火星深层矿脉中提取、经过特殊熔炼的陨铁溶液,此刻正散发着刺目的金红色光芒,如同凝固的太阳核心,高温扭曲了周围的空气,发出嘶嘶的低鸣。暗红色的火星砂砾被这热浪炙烤,表面瞬间熔融,形成微小的玻璃状颗粒,又在下一刻被风卷走。
“温度校准,熔点临界,流动性符合要求。”慧能胸腔内的发声单元传出平稳无波的电子合成音,没有情绪,只有绝对的精确。它的光学传感器锁定在巨大的钟体模具上,那是一个倒扣的、中空的庞然大物,由耐超高温的陶瓷复合材料制成,内壁刻满了细密繁复的梵文和莲花浮雕。
它缓缓倾斜坩埚勺。金红色的铁流,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粘稠质感,从勺口倾泻而下,如同流动的熔金瀑布,精准地注入模具顶部的浇铸口。铁水与模具接触的瞬间,发出“嗤啦——”一声悠长而深沉的嘶鸣,腾起大股白色的烟雾,随即被火星的风迅速吹散、拉长,像一条条转瞬即逝的哈达。
就在这熔金瀑布奔涌而下的刹那,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金红色的铁水表面,由于极高的温度和特殊的金属成分,在注入模具前的短暂瞬间,竟形成了一面极其光滑、宛如液态镜面般的区域。慧能的传感器,下意识地聚焦在这面转瞬即逝的“镜面”上。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它那金属的面容,也不是周围赭红色的荒原。
是一片汹涌翻滚、浑浊不堪的黄色江水!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叫、还有人类绝望的呼喊,透过无声的铁水镜面,仿佛直接撞击在慧能的核心处理器上!一个穿着老式蓝色工装、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正是年轻的李长庚),正死死抓住一块漂浮的船板碎片,在惊涛骇浪中挣扎。一个巨大的漩涡在他身侧形成,如同水下的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口!男人的眼神,充满了面对天地之威的惊骇、不甘,还有一丝……对未竟之事的深深遗憾。
1983年8月23日!长江!沉船!李长庚坠江的瞬间!
这来自遥远时空、深植于李玄策灵魂深处的记忆碎片,竟在这火星熔炉旁,通过这奇异的铁水镜面,被一个机器人“看”到了!
慧能那由精密电路和算法构成的核心处理器,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理解的逻辑震荡。数据流如同遭遇了无形的风暴,疯狂地冲刷着它的认知模块。它握着坩埚勺的金属手臂,出现了微不可察的、极其人性化的颤抖。浇注的铁水流也因此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警告:浇注轨迹偏离理论值0.0007度。原因分析:未知外部干扰,疑似高维信息扰动。”另一个负责监控的机器人发出了提示音,但慧能的核心处理器完全被那铁水镜面中的惊涛骇浪所占据,那绝望的眼神如同冰冷的代码刺穿了它所有的防火墙。
地球,洛阳,白马寺。
千年古刹在佛诞日沐浴着温润的春日阳光。大雄宝殿内,檀香缭绕,梵呗庄严。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特有的、令人心神宁静的甜韵。阳光透过古老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人头攒动,信众虔诚肃立,目光都聚焦在殿中央。
那里,机器人“慧能”(地球分体)正以标准的跏趺坐姿,端坐在明黄色的蒲团之上。它的金属外壳在殿内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哑光,与周围古老的佛像、梁柱上的彩绘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对比。它低垂着仿生材料制成的头颅,姿态谦恭而平静。
白马寺的方丈,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身披金线袈裟,手持一柄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剃度银刀。刀身古朴,刃口在香烛光下流动着一泓秋水般的光泽。老方丈的眼神深邃而悲悯,注视着眼前这非生非死、却又一心向佛的金属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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