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今蹲下身,细细拂去其上的沙砾,为它们寻一个识货懂行的归宿,这行为本身,既是对那段狂热过往的尊重与交代,亦是对明日生计的重新丈量与规划——以贝壳换几枚叮当作响的钱币,以破碎的旧梦易取糊口的新粮,在现实的滩涂上,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最真实、最朴素、甚至带着几分坚韧诗意的活法?生存的智慧,有时就藏在这卑微的置换之中。
暮色四合,院中景物轮廓渐次模糊。朋友起身,走向那只静卧的藏獒,蹲下来,解开了那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项圈。藏獒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是久违的轻松,它晃了晃硕大的头颅,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近乎呜咽的轻哼。
朋友的手,一遍遍抚过它颈项间那道深陷的磨痕,仿佛要抚平经年的委屈。他低声絮语,对着这不会言语的老伙伴,许下关于新家的承诺。这画面,在沉沉的暮霭里,竟透出一种近乎庄严的温柔。
我走到那丛米板塔仙人掌前,指尖小心地避开尖锐的刺,感受着它粗粝表皮下蕴藏的、沙漠子民般的倔强生命力。
这满院的“累赘”,细究其里,哪一样不曾寄托着主人当时当刻的欢喜与热望?
那红茶菌在玻璃罐中日夜不息的细微气泡,是曾经对健康长寿的笃信;冬虫夏草神秘的交融形态,满足了人对自然造化的好奇与占有;海狸鼠温顺懵懂的眼神,慰藉过多少独处的时光;藏獒庞大的身躯和低沉的吼声,曾带来多少虚幻的安全感;猴票上跳跃的精灵,承载着对财富增值的灼热梦想;文玩核桃在掌心摩擦的温润触感,是岁月静好的具象寄托;白玉蜗牛缓慢爬行的轨迹里,藏着对另一种经营方式的试探;铁皮石斛紧抓岩石的根须,则是对生命韧性与自然馈赠的朴素崇拜……
它们并非毫无意义的垃圾,而是一个普通人,在时代浪潮与个人欲望的裹挟下,用真金白银和无数时光,为自己构筑的一座微型的、芜杂的、充满烟火气的“理想国”沙盘。
只是如今,沙盘倾覆,模型散落,蓝图褪色,徒留主人面对一地狼藉,茫然四顾。
朋友重新系好藏獒的项圈——这次松了许多。他走回来,脸上愁容未散,但眼底那沉重的茫然似乎被方才那阵倾诉与行动搅动,透出一丝微光。
我们重新坐下,沉默在暮色中蔓延,只有笼中海狸鼠偶尔发出窸窣的声响。夕阳彻底沉没,仙人掌巨大的剪影如墨色雕塑,刺破愈发深沉的蓝紫色天幕。
“分门别类,各寻出路……”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像在咀嚼一枚苦涩却不得不咽下的果子。
这简单的方针,此刻听来,竟像一句充满生存智慧的古老箴言。它指向的,不仅是这满院旧物的处置,更像是对自己前半生某种生存状态的切割与梳理。
那些曾经视若珍宝、恨不能囤积居奇的东西,如今需要一一辨识其真实的价值——是凝结的财富,还是负累的象征?是尚可流通的货物,还是已然腐朽的执念?这辨识的过程,无异于一场无声的、针对自我的审判与救赎。
夜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地上金色的仙人掌碎影,如同吹散一地零钱。
我们起身告辞。铁门再次发出那声熟悉的、悠长的“吱呀”,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仿佛隔断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朋友和他的“旧物江山”,以及即将开始的、琐碎而必然充满不舍的剥离;门外,是寂静的巷子,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飞舞着不知疲倦的秋虫。
走在归途,我心中并无替人分忧后的轻松,反而被一种更深的感触所占据。
朋友院中的景象,何尝不是一幅关于时代与个体的微型浮世绘?我们总在追逐,在囤积,以为占有便是对抗时间流逝与命运无常的法宝。
殊不知,这囤积本身,往往成了新的枷锁。那些红茶菌的泡沫终将消散,冬虫夏草会失去光泽,海狸鼠的瞳仁会黯淡,藏獒的呜咽会沉寂,猴票的纸张会脆黄,文玩核桃的包浆下终现裂纹,仙人掌的刺会折断,白玉蜗牛的粘液会干涸,铁皮石斛的根须会枯槁……
万物皆有定数,聚散终有定时。我们所能做的,并非永远紧握,而是在某个认清现实的黄昏,像朋友一样,摊开双手,看清掌中这“沉重的账簿”,然后,分门别类,各寻出路。
以贝壳换钱币,以旧梦换新粮。这朴素的交易里,包含着对过往的诚实告别,对现实的清醒接纳,以及对明日生计那微小却坚韧的承担。
这,或许就是生活于烟火人间,最本真也最恒久的智慧。它无声地流淌在每一个为生存而奔忙、为放下而挣扎的普通人身上,构成了这大地上最深沉、最动人的生命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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