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渐浓,庭院深深,几片枯黄叶子,如疲倦的蝶,飘坠入积水的石凹里。雨丝无声地织着,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锁住了远山近树,也锁住我胸中一段微凉光景。这雨,已非寻常秋霖,倒似岁月积攒的尘埃,被无形之手搅起,弥漫于天地之间,沉沉地压下来。
院中那一架古琴,静默地伏在案上,暗沉的光泽仿佛将时光也吸附了进去。我枯坐琴前,指尖划过琴弦,琴弦微微震颤,发出幽幽的低吟,却并非奏曲,倒像一声被截断的叹息,在寂静的庭院里无力地弥散开去。那时,也是这般湿漉漉的天气。她踩着雨水,刬袜步香阶,轻轻推开了院门,门轴一声悠长的“吱呀”,像是旧梦开启的锁钥。她只身前来,衣角沾湿了,发间亦凝着水珠,整个人仿佛刚从一幅洇湿的水墨画中走出。她含笑坐下,指尖轻触琴弦,琴声便如淙淙溪水,在潮湿的空气里蜿蜒流淌,清冽地漫过石阶上的青苔,浸润着庭中每一株草木。她手指翻飞,琴音便似山泉遇石,陡然一折,激越奔腾起来,檐下雨滴应和着琴弦的跳跃;待到她指尖微颤,琴音又似飞鸟倦归,渐次低徊消歇,最终只余下窗外淅沥的雨声,衬得整个院落都像浮在一场轻灵的、即将醒转的梦里。
彼时,我常亲手酿些酒,那日便搬出绿蚁新醅酒,置于红泥小火炉上温着。酒香升腾,如缕如缕,渐渐弥漫在雨气中,与氤氲的水汽、清冷的木叶气息交融,织成一张无形而温润的网。她眸光流转,眼波如深潭漾起微澜,微微启唇,欲言又止,那欲语还休的神态,分明藏着一句未曾出口的言语,如珠玉隐于蚌壳,引我悬心。琴声初歇,她起身告别,临去时忽而回眸,发梢不经意拂过琴弦,勾起一记微弱的颤音,如一根冰凉而坚韧的丝线,轻轻缠住我的心尖,久久不散。
后来,风霜蚀骨,我竟才知她那时已有婚约在身。那日,她奔来,雨水湿透了她的鬓发与衣襟,站在院中,脸上水痕纵横,已分不清是雨是泪。她凄然道:“误了你,也误了我了!”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奔入雨幕,那背影在迷蒙烟雨中,被无情吞噬,如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画,终于淡尽了痕迹。我呆立门边,只听得院中梧桐叶上雨声沉沉,一声声,仿佛皆重重砸在心上,砸碎了所有虚妄的期待。那扇门从此在她身后合拢,如同命运无声的判决。那场雨,那决绝的背影,成了深嵌于岁月里的一道苍凉裂痕。
今日,雨依旧下着,灰蒙如铁幕笼罩四野。我独坐在这湿冷的深院里,指尖抚过琴弦,只拨出几个不成腔调的音符,空落落地在无边寂静中飘荡,旋即被雨声吞没。我抬眼望去,窗外雨帘密密,水洼里,倒映的屋檐、树影摇摇晃晃,又霎时被雨点击碎——如那镜中花、水中月,皆是虚妄的影像,何曾有过真实的枝干?原来,她与我之间,竟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梦罢了,徒留这庭院,这琴,这无休的雨,作为苍白的证词。
雨,仿佛无休无止,在檐下织成一道灰蒙蒙的帘幕,隔断了过往与现时。屋内灯烛幽微,火苗颤巍巍地跳跃了几下,终究悄然熄灭。案上搁着半幅锦缎,上面绣的并蒂莲才只开了半朵,那未及织就的线头,空悬着,伶仃地垂落下来——像一句未曾道完的诺言,更像一段未及走完的尘缘,在暗处无声地嘲笑着我的痴妄。
雨势暂歇。我推开院门,缓步踱至那积水的石凹旁。枯叶漂浮在水面,叶脉清晰,如凝固的泪痕。我俯身,指尖触及冰凉的水,水面轻轻晃动,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后那空寂的院落。水中之人,眉目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竟与那日雨中她凄然回望的脸庞,在晃动的涟漪里有了瞬间的重叠。指尖一颤,水纹碎裂,那影像便消散无踪,唯余指尖一点彻骨的冰凉,如心尖上永难愈合的旧疤。
我踱回琴边,不再试图拨弄琴弦,只是长久地凝视。那曾被她发梢拂过的弦,此刻静默如死。案头,那半幅未尽的并蒂莲在幽暗里散发着微弱的光泽,未绣完的丝线空悬垂落,仿佛在无声诘问。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锦缎,未及触碰莲瓣,便已凝滞。这未成的花,恰似我们之间未曾启齿便已凋零的情意,是悬而未决的谜题,也是无解的谶语。它静静躺在那里,便是一种永恒的残缺,一种深入骨髓的提醒。
秋意更浓,寒气渐侵肌骨。我于庭中徘徊,足音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空旷。石阶角落,几株晚菊悄然开了,纤细的花瓣在冷雨里瑟瑟,颜色是倔强的淡紫。它们开得这样孤寂,这样不合时宜,仿佛拼却所有气力,只为在寂灭前,向这萧瑟的深秋献上最后一点微薄的暖色。我久久伫立,凝望着这几朵伶仃的花,恍惚间,竟似看见她当年轻盈的裙裾拂过阶前,带着同样一种不肯屈服的微光。
雨丝复又飘起,无声地落在我的肩头、发间。檐下水滴,重新开始它单调而固执的敲打。我仰起脸,承接着这天地间无尽的冰凉。雨水滑过面颊,带着一种迟来的清醒。原来人生里最深的悲怆,并非疾风骤雨般的撕裂,而是这般如秋雨般绵长、细密、无孔不入的浸润,它将过往的美好与遗憾一同发酵,酿成一坛饮不尽、化不开的冷冽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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