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稍好些后,贾姨便请了陈老先生来家中教我读书习字。
陈老先生来的那日,天晴得很好。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肘部打着同色的补丁,针脚细密,却依然能看出磨损的痕迹。他身形清瘦,背微微佝偻,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几卷书和笔墨。走进院子时,他先是对贾姨拱手为礼,动作一丝不苟,带着老派文人的拘谨与客气。
“小小娘子病体初愈,不宜劳神,今日只温习旧课,习字半时辰即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秋日碾过落叶的风。
贾姨连声道谢,引他在堂屋的案几前坐下,又忙去灶间烧水沏茶。我跪坐在他对面的席子上,偷偷打量他。他看起来年过花甲,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璺,深深浅浅地刻在脸上。一双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些微洗不净的墨色,这绝非养尊处优的手,倒像是做过粗活的。
他没有多寒暄,直接打开布包,取出一卷用麻绳系着的《千字文》竹简,竹片已摩挲得油润光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缓缓念出开头,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小小娘子,且跟着念。”
我张了张嘴,那些陌生的字音在喉咙里打转。作为林晓,我认得这些字,但用南齐的官话念出来,却是另一番滋味。我努力模仿着他的发音,声音细弱,带着不确定。
陈老先生没有催促,也没有指责,只是极有耐心地一遍遍领读。他的目光落在竹简上,眼神专注,仿佛那上面不是冰冷的刻痕,而是活生生的宇宙。
读过几行,他便开始讲解字义。讲到“宇宙洪荒”,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屋顶,望向无垠的天际。“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洪荒者,混沌未开之貌也……”他的讲解并不引经据典,反而带着一种朴素的、贴近生活的比喻,让我这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竟也能模糊地触摸到那些宏大概念边缘。
半个时辰的诵读很快过去。他收起竹简,又从布包里取出一个略显残破的砚台,一方拇指大小的墨锭,还有一支笔毫略显稀疏的毛笔。
“今日习字,不求形似,但求笔稳。”他亲自为我研墨,动作缓慢而匀停,清水与墨锭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墨香随之在空气中淡淡散开。
当我接过那支毛笔时,属于林晓的记忆让手指僵硬。这笔太轻,太软,完全不同于习惯的硬笔。我学着记忆中看过的样子,拇指食指扣住笔杆,中指抵住,无名指与小指自然叠靠——这就是所谓的“五指执笔法”了。
可笔尖一落到粗糙的麻纸上,就不听使唤地滑开,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粗细不均的墨痕,像条垂死的蚯蚓。我脸上一热,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这比在暴雨里控制打滑的车把难多了。
陈老先生没有作声,只是起身,走到我身后。他并未触碰我的手,而是伸出自己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空中虚虚地比划了一个“永”字的起笔。
“腕平,掌虚,指实。”他沉声道,“力从地起,由腰及背,由背及肩,由肩及臂,由臂及腕,最后凝于指尖。笔锋,是气的延伸,不是手指的死力。”
他的话玄之又玄,我听得懵懂。但当他那沉稳的声音念出“力从地起”时,我忽然想起顾嬷嬷教我走路时说的“气沉丹田”。难道这写字和走路一样,都需要一种内在的“气”来引领?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用蛮力去“控制”那支笔,而是放松肩膀,想象那股气息顺着脊柱缓缓流动,通过手臂,轻轻灌注到笔尖。再次落笔时,墨迹虽然依旧稚拙,那股不受控制的滑动感却减轻了些许。
陈老先生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只道:“初学皆如此,日课不辍,自有进益。”
休息的间隙,贾姨端来了茶水。是普通的粗茶,盛在陶碗里,色泽浑浊,滋味苦涩。陈老先生双手接过,道了谢,小口啜饮着,姿态依旧从容。
贾姨与他闲聊几句,多是问及街巷琐事,米价几何。言谈间,我隐约听出,陈老先生并非钱塘本地人,似是多年前避乱而来,家中并无妻小,独自住在城西一处赁来的陋室里,靠着替人抄书写信、偶尔教授蒙童勉强糊口。
“如今世道,能静心读书写字的人,不多了。”贾姨叹道。
陈老先生捧着陶碗,目光投向院中那方小小的天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乱世求存,本是常理。只是这文字,不仅是进身之阶,亦是安顿心神之所。腹有诗书,便是在这陋室之中,亦能神游天地,不与草木同朽。”他的声音里没有怀才不遇的激愤,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泊与坚守。
我看着他洗得发白的衣襟,看着他那双操劳的手,心里忽然有些触动。在现代,我学会计,是为了“实在的手艺”,是为了“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知识和技能,被明码标价,与生存直接挂钩。而在这里,在这个老书生身上,知识似乎还有另一种用途——于困顿中,为自己开辟一方精神的栖息之地。
他喝完茶,便起身告辞,不肯多留一刻。贾姨将几枚用布仔细包好的铜钱塞给他,作为今日的束修。他推辞一番,最终收下,再次拱手为礼,提着那个小小的布包,佝偻着背,慢慢走出了院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青布衣衫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沉甸甸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混合着茶的苦涩气息。
贾姨走回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陈老先生是个有学问的,只是时运不济。你好好跟他学,不为科举,只为明理。”
我点点头,回到案几前,看着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墨迹,又想起他说的“不与草木同朽”。苏小小十九岁便香消玉殒,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一缕青烟。而她留下的诗句,却让千年后的我,在另一个时空的雨夜里,为她的墓碑驻足。
那么,文字,或许真的能对抗时间的侵蚀,让短暂的生命,留下一点不灭的痕迹?
我重新拿起笔,蘸了墨,再一次,认真地,在那粗糙的麻纸上,画下了一横。这一次,手腕似乎稳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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