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滨海市,2003年的六月,天空像一块刚从熔炉里捞出的生铁,白炽的阳光无情地砸在每一寸土地上,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浓稠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沙子。
午时正刻,“宏达建筑”承建的“金鼎豪苑”工地上,巨大的钢筋混凝土骨架在烈日下无声地矗立,反射着刺目的光泽,烤得人头晕目眩。这里没有一丝阴凉,没有一丝风,只有无尽的暴晒和机械的轰鸣。地面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远处塔吊的轮廓,仿佛海市蜃楼般不真实。
李建国佝偻在第三号住宅楼的地基基坑里,四周是密密麻麻、尚未浇筑成型的钢筋丛林。粗粝的螺纹钢在毒日头的炙烤下,温度早已超过了沸点。汗水不是流,而是从他黝黑的、沟壑纵横的皮肤里被高温生生挤压出来,汇成无数细小的溪流,沿着背脊、脖颈、脸颊疯狂地往下淌。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多处脱线的廉价化纤工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轮廓。
他必须把一根斜向的钢筋校正到位,与旁边的主筋捆扎牢固。深吸了一口灼烫的空气,他伸出右手,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指猛地攥住了那根需要调整位置的螺纹钢。
“滋啦——!”
一声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仿佛热油锅里滴进了冷水。难以言喻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从指尖瞬间贯穿了整条手臂,直冲天灵盖!皮肉接触高温金属的焦糊气味钻入他的鼻腔。
李建国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摊开手,三道清晰的、焦黑的烙印横亘在他布满裂纹与厚茧的掌纹之中。皮肉瞬间萎缩、翻卷,边缘呈现死寂的灰白色,中心的烫痕则呈现暗褐甚至碳化的迹象。火辣辣的剧痛像电流一样冲击着他的神经末梢。
就在他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一台外壳斑驳、沾满凝固水泥浆的老旧搅拌机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每一次滚筒沉重的翻滚,都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和脚下土地的共振。水泥粉末混合着湿气,被粗暴地喷射出来,形成一团团浓密的尘雾毒瘴。这些细小的粉尘颗粒,迅速在他粗糙的脖颈后、汗湿的脊背上凝结、板结。
他抬起左手,粗暴地抹过眼睛和额头,视线勉强清晰了一些。透过纵横交错的钢筋牢笼,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基坑边缘那座低矮破败的工棚外墙。工棚的石棉瓦墙面被油烟和灰尘熏染得一片乌黑油腻。在那片污浊背景的中心,钉着一个廉价的、红色塑料外壳的石英钟。红色的细秒针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咔哒”声。
12点半!
这个时间点像一块千斤巨石,砸在他的心上。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裤兜里,那张薄薄的纸片边缘再次清晰地硌在他的腿上。那是妻子的诊断书、化疗知情同意书和缴费通知单。纸张早已被汗水浸透,边缘起毛、脆弱不堪。
“操他妈的鬼天气!这钢筋是他妈烙铁做的吧?!”旁边传来工友老陈暴躁的咒骂。老陈正弯着腰,抡着一柄沉重的大号铁锤,试图将一根歪斜的竖向钢筋砸到位。“哐!哐!哐!”每一次锤头砸在钢筋根部,都伴随着刺耳的金铁交鸣和四溅的火星。
李建国猛地回过神。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他弯腰,从地上散落的工具堆里,摸索着捡起一副早已被汗水浸透、磨得发亮变形的粗纱手套。
“死不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锈。
他咬着牙,将变了形的手套勉强套上剧痛难忍的右手。手套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翻卷的皮肉,带来新一轮的酷刑。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根斜向的钢筋,双手并用,左手在前用力扳动,右手在后死死抵住。全身的筋肉都在嗡鸣震颤,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抗议。
“起!”他从牙缝里迸出低吼,脖子上的青筋如同盘错的枯藤般暴凸出来。
钢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终于被他硬生生扳回了正确的位置。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他绷紧的额头、脸颊、脖颈疯狂涌出,滴落在滚烫的钢筋上,瞬间化作一缕缕带着焦糊味的白汽升腾消散。
他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刻从腰间挂着的工具包里摸出一根粗糙的、沾满铁锈和汗渍的扎丝,用钳子熟练地绞紧、固定。指尖因为剧痛和用力而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但动作却异常精准、迅速。
时间在搅拌机的轰鸣、铁锤的敲击、钢筋的碰撞和粗重的喘息中被一点点熬煎过去。毒辣的日头似乎也耗尽了力气,从正午的顶点开始有了微微西斜的迹象,但工地的蒸笼效应丝毫未减,空气依旧滚烫粘稠。
“哔——!!!”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突兀地撕裂了整个工地的喧嚣。那是工头老钱挂在脖子上的铁皮哨子发出的收工信号。
整个沸腾的工地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巨大的疲惫和沉寂中。搅拌机的轰鸣戛然而止,铁锤砸击钢筋的声音消失,只剩下工人们粗重的喘息和零星的、带着解脱又无比疲惫的咳嗽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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