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张珪亲自引陈宜中至一方檀木小几旁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难得的郑重。
“先生请坐。”
张珪声音低沉,亲自提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为陈宜中斟上一盏清茶。
茶汤澄碧,热气氤氲,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却掩不住张珪眼中的急切。
“先生慧眼,洞悉俺的心事。大都风云诡谲,家父新丧,根基未稳,俺真是如履薄冰。”
“先生方才所言北方之重,正是俺日夜悬心之处。不知先生…可有良策教俺?”
他先是谨慎的避过,面前这位老者最后点出的张家后继无人的话题。
陈宜中安然受了他这一斟,端起茶盏,指腹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目光却透过袅袅水汽,落在张珪那张写满焦虑与野心的脸上。
看着这位即将成为元廷汉军第一巨擘的人物,此刻在自己面前如蒙童求教般急切,陈宜中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行军打仗,你张氏父子或可称雄一方,但这朝堂倾轧、人心算计…哼,十个你张珪捆在一起,也比不上老夫当年在临安朝堂上经历的风浪之一角。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缓缓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将军忧国忧家,拳拳之心,老朽感佩。然恕老朽直言,将军当下最紧要者,非远虑大都,而在近握保定!”
“保定?”张珪眉头微蹙,身体微微前倾。
“正是!”陈宜中目光如电,直视张珪双眼。
“保定府乃将军根基,家翁经营多年,兵精粮足,民心依附。此乃将军安身立命之本!无论乱世烽烟,还是太平盛世,手中握有实打实的军权,坐拥一方稳固基业,方是真正的倚仗。此乃至理,将军岂能不明?”
张珪眼神闪烁,显然被戳中了最核心的渴望。
他何尝不想牢牢掌控父亲留下的军权?
但忧虑随之而来,张圭叹了口气,眉头锁得更紧:“先生所言极是!俺岂能不知兵权之重?然…大都那位心思难测。家父功勋卓着,如今我若袭其爵位,要是再拥重兵盘踞保定,岂能不招猜忌?册封之旨一下,恐怕…入朝为官,虚领高位,实夺兵柄,便是迟早之事!”
他语气中充满了对失去根基的恐惧和对元廷猜忌的无奈。
陈宜中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旋即隐去:
“将军所虑,亦是常情。然,并非无解之局。”
张珪精神一振,急切道:“先生计将安出?”
陈宜中不疾不徐,捻须言道:“将军何不…主动送一位公子入大都为官?”
“送子入都?”张珪一愣,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不错。”陈宜中眼中精光一闪。
“其一,将军长子景武少将军,性情…豪迈,锋芒过盛。大都乃天子脚下,权贵云集,规矩森严。送其入都历练,置于那龙潭虎穴之中,自有人会替他磨去棱角,收敛脾性。此乃挫其锐气,亦是保其长远之计。”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直指张景武的纨绔跋扈,在大都那种地方,要么被磨平,要么闯下大祸,被人当成刀使。
可一位不经历磨砺的少年,日后如何能维持张氏的家族兴盛。
“其二嘛。”陈宜中语气加重,直指核心。
“将军可借此向大都表明心迹!以‘守孝’为名,恳请暂留保定,抚慰军心,安定地方。言明军务繁重,非熟悉本地情形者不可骤然接手,恐生变故。同时,将亲生骨肉送入大都,此乃至诚!说白了,便是送质子入京!此举一出,那位大汉心中疑虑必消大半。有将军爱子为质,还怕将军在保定拥兵自重么?”
他顿了顿,看着张珪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继续描绘蓝图。
“待将军以守孝之名,名正言顺地彻底掌握保定军权,梳理上下,根基深固,羽翼丰满之时…再将公子从容接回,岂非两全其美之策?以数年质子之期,换将军稳坐保定,掌控实权,这笔买卖,将军以为如何?”
张珪听得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困扰他多日的死结,竟被这老者三言两语便抽丝剥茧,点出一条看似凶险实则光明的坦途!
主动送质,以退为进,争取时间!
这计策既解决了眼前的猜忌,又给了他巩固权力的宝贵时机,更顺带管教了那个不成器的长子!
简直是…绝妙!
张圭豁然开朗!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感瞬间冲上心头。
他几乎要抚掌赞叹,站起身向陈宜中郑重道谢。
然而,就在他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即将开口之际,陈宜中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张珪沸腾的心绪冷却下来,甚至生出一股寒意。
“不过嘛?”陈宜中声音压低了几分,“将军欲在保定立足,稳如泰山,仅仅掌握军权,送子为质,恐怕…还不够。”
张珪脸上的喜色僵住,疑惑地看着他:“先生此言何意?”
陈宜中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道:“张某听闻,故宋旧臣文天祥文丞相,至今仍被囚禁于大都狱中。令尊在世时,曾屡次上书,为其求情,恳请流放远地,保全其性命。此事,将军可知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