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港的喧嚣日复一日,伪装成“赵昀”的赵昺并未蛰伏于客栈。
他每日随着“色目商人”阿卜杜勒穿梭于喧闹的市集、繁忙的码头、乃至鱼龙混杂的茶寮酒肆。
他像一个真正的、对陌生商埠充满好奇的账房,饶有兴致地听着闽南商贾们急促的讨价还价,辨识着客家方言的独特韵味,观察着市井百态。
然而,他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在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另一种信息。
那些沉淀在民间记忆深处、被岁月尘封却未曾消散的血腥碎片。
数日后,赵昺将陈宜中唤入他那间临港的、带着咸湿海风气息的客房。
陈宜中步履轻快,脸上带着连日与蒲师文“相谈甚欢”后的振奋与笃定。
甫一进门,他便难掩兴奋地向赵昺汇报:
“公子,今日与蒲公子又深谈了一番。此子对故宋风物、文山公气节之仰慕,情真意切,绝非虚饰!其言语间对自身处境之不满、对父辈所为…虽未明言,却多有隐晦之叹。老仆观其心志,可用!假以时日,或可引为援手!”
陈宜中说得斩钉截铁,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慧眼识人”的自信,仿佛为这条隐秘的退路找到了坚实支点而踌躇满志。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泉州城中,渐渐找回了昔日宰执指点江山的几分从容气度。
然而,他话音落下,预想中官家的赞许或至少是认同并未出现。
房间内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
赵昺背对着他,正望着窗外桅杆林立的港口。
夕阳的余晖将他易容后略显平凡的身影拉长,投在粗糙的地板上,竟透出一种冰冷的沉重感。
“可用?” 赵昺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问道:“陈先生,你可知晓,这刺桐城下,埋着多少赵宋宗亲的骸骨?与汉人子民?”
陈宜中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爬上心头。他迟疑道:“公子…此言何意?蒲寿庚当年降元,确有不义之举,泉州城中…或有罹难宗室…”
“或有?” 赵昺猛地转过身,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寒光凛冽,直刺陈宜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悲愤:
“三千! 陈先生,是整整三千余名赵宋宗室!男女老幼,连同那些不愿屈膝事虏的万余名忠义汉民!皆死于蒲寿庚及其麾下鹰犬的屠刀之下!”
这些血腥的罪行,赵昺在占城与陈老倌谈及此人时,早已清晰明目。未曾想到的是对方的手段是如此狠辣,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幼都下手如此之狠。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迸出,带着血腥气:
“你以为只是简单的杀降?不!是虐杀!是屠戮!为了震慑人心,他们先将人砍去手脚,任其在血泊中哀嚎挣扎,活活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了斩草除根,襁褓中的婴孩,手无寸铁的妇人,一个不留!那惨状,连阎罗殿都要为之失色!”
赵昺向前一步,逼视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陈宜中:
“这,还不是全部!后来,为了掘取赵氏宗室墓中的殉葬珍宝,蒲寿庚竟下令掘开所有能找到的宗室坟茔!曝尸荒野!任鸟兽啄食!大宋皇族,生前受尽屈辱虐杀,死后竟连骸骨都不得安宁!曝于旷野!”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陈宜中脑中炸响!他如遭重击,踉跄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方才那份因识破蒲师文“心迹”而恢复的宰执淡定,那点刚刚拾起的从容气度,在赵昺这字字泣血、句句含刀的控诉面前,被撕扯得粉碎!
他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窒息。
“三…三千…虐杀…妇孺…掘墓…曝尸…” 他喃喃重复着这些骇人听闻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毫不怀疑赵昺所言的真实性!这位小官家行事,向来谋定后动,情报来源必有交叉印证,绝不会空穴来风,更不会在如此重大问题上信口开河!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席卷了陈宜中。
他这几日,竟在与一个虐杀三千宗室、掘坟曝尸的刽子手的儿子,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甚至引为“同道”?还信誓旦旦地向官家保证此子“可用”?
他刚才还在为看透了蒲师文对故宋文风的“向往”而沾沾自喜!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是莫大的羞辱!
“知人知面…不知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陈宜中失魂落魄地低语,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自我厌恶的苦涩,“蒲寿庚…蒲师文…好一个…好一个蒲家!”
他猛地抬头,看向赵昺,眼中充满了后怕与巨大的疑问:“公子…那蒲师文…他…他可知晓?他是否参与…”
这问题至关重要!若蒲师文知晓甚至参与其父的暴行,那他表现出来的所有“向往”与“痛苦”,都将是世上最险恶、最可怕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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