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有余,陈老倌如同一条无声无息的老鱼,潜入了占城港口最复杂的暗流之中。
他凭借这半年在汉商汇编织的人脉,不动声色地接触着那些跑老了海路的老海狗、见多识广的商队管事、甚至是在酒馆角落里吹嘘往事的落魄水手。
几壶浊酒,几枚银角,再加上“陈三爷”如今在汉商圈子里日渐响亮的名头和那份底层人特有的、令人放松警惕的朴实沧桑感,许多或真或假、或新或旧的海上秘闻,便如同鱼吐泡般,悄然汇集到他耳中。
当他带着一身混杂着酒气和海腥的疲惫,再次踏入赵昺那间静谧小院时,脸上的神情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遏制的愤怒与悲凉。
“昀哥儿。”陈老倌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喉咙里堵着沙子,“打听清楚了。这南洋海面上的大船队,背后…果然都是那些人。”
他掰着手指,一一细数:
“占城王族,掌控着近海渔获和通往真腊、暹罗的短途商路,船多但不大。”
“暹罗那边几个大贵族,还有满者伯夷的土王,手下的船队跑得远些,去天竺(印度)、狮子国(斯里兰卡)贩运宝石香料,实力雄厚,但…非我族类。”
“大食(阿拉伯)商人,船坚炮利,手段狠辣,垄断着通往波斯湾、大秦(东罗马)的远洋商路,是海上一霸。”
“还有…就是咱们汉人自己的海商了。” 陈老倌说到这里,眼神黯淡了一下,“只是…如今势单力薄,大多依附于前面那几家,或者只在近海小打小闹。真正能独当一面、掌控庞大船队的…”
他顿住了,仿佛说出那个名字都带着剧毒。
他抬眼看向赵昺,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深深的耻辱,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迸出那个名字:
“蒲—寿—庚!”
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毒刺,瞬间刺破了小院宁静的空气。
赵昺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这个名字,是南宋流亡史上最沉重、最血腥的一笔!是汉家衣冠南渡后,遭遇的最赤裸、最卑劣的背叛!
“蒲寿庚……” 赵昺的声音低沉地重复了一遍,听不出情绪,却让陈老倌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就是他!” 陈老倌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杯跳起,“那个背主求荣、忘恩负义的豺狼!那个…屠戮我大宋宗室三千余口的刽子手!”
陈老倌的声音因悲愤而颤抖,将他打听到的、如今已在这南洋汉商中传开的惨剧,向赵昺详细道来:
“蒲寿庚,其祖上是定居刺桐城(泉州)的大食商人后裔,世代经营海贸,富可敌国。南宋朝廷为笼络其掌控海路,授其提举泉州市舶司,使其家族势力在刺桐城盘根错节,俨然海上土皇帝。”
“临安陷落,二帝南逃,陆相夫、张枢密护着行朝一路辗转至刺桐城,欲以此为抗元基地,这本是朝廷最后的喘息之机。”
“可恨那陆相公!” 陈老倌痛心疾首,“行朝初至刺桐城,根基未稳,军心浮动,船只匮乏。陆相公心急如焚,竟…竟使了一招昏聩至极的臭棋!他未与蒲寿庚深谈,更未以朝廷大义和利益相许,竟直接以朝廷名义,强征了蒲家赖以为命脉的海船…整整四百余艘!”
陈老倌眼中满是血丝:“那蒲寿庚是何等人物?世代巨贾,心思狠毒,利益至上!若临安未破,朝廷威势尚在,他或许还装装样子,忍气吞声。可当时…行朝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陆相公此举,无异于在饿狼嘴边夺食,还自断了最后一点回旋余地!”
“蒲寿庚当场就翻了脸!” 陈老倌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他关闭刺桐城门,拒绝行朝君臣入内!张枢密无奈,只得护着行朝暂驻刺桐城外法石寺。可蒲寿庚杀心已起!他暗中勾结早已投靠元廷的田真子,引元兵入闽。更在元兵抵达后,亲自下令,将避难于刺桐城内、手无寸铁的南外宗正司皇族宗室、士大夫及其家眷…三千余人!尽数屠戮!血染晋江,尸塞街巷!”
陈老倌说到这里,已是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可怜那些宗室贵胄、文士女眷…未死于元人铁蹄,却惨死在这背主家奴的屠刀之下!刺桐港内停泊的宗室海船,也尽数落入蒲贼之手!”
小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老倌粗重的喘息声。
赵昺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段历史,他比陈老倌更清楚。
这具躯体的原主,算是那场悲剧的亲历者,陈老倌之所以娓娓道来,怕公子那时候年幼,不知其中隐情。
蒲寿庚的背叛和屠杀,不仅是三千条人命的血债,更是对南宋流亡朝廷最致命的一击!
“此事的影响,远不止屠戮宗室。”
赵昺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史实,却字字诛心。
“它彻底寒了天下忠义之心,打碎了行朝最后一点凝聚力和威望。经此一事,陈宜中那等本就首鼠两端、心怀鬼胎的所谓重臣,见朝廷连宗室都无法庇护,连刺桐城这最后的立足之地都因内讧而彻底失去,更是彻底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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