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像一匹懒洋洋的老牛,慢吞吞地踱进了西里村。秋假结束后的新鲜劲儿,早已被教室窗外那日益凛冽的北风吹得无影无踪。二年级的课桌,那条新划的、歪歪扭扭的“三八线”早已在无数次胳膊肘的“越境”中变得模糊不清。孙老师的粉笔头依旧精准,讲解生字词的声音依旧带着旧报纸般的干涩,但吴普同的心思,却像被窗外枯树枝勾住的棉絮,总也收不回来,飘飘荡荡,朝着村东头张二胖家的方向。
那份秋假里积攒的、沉甸甸的苍耳刺球和别扭的指甲包,交上去后便如石沉大海。孙老师只是面无表情地收走,塞进他那磨得油亮的旧办公桌抽屉,再没提过一个字。这古怪任务的谜底,如同冬日里呼出的白气,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只留下孩子们心头一点模糊的疑影。转眼间,西里村彻底被严寒包裹。田野空旷,裸露出黝黑的冻土和灰黄的麦茬,几场薄雪吝啬地覆盖其上,又被风刮走,留下斑驳的痕迹。村里的汉子们,除了偶尔去地里看看越冬的麦苗,大多蜷缩在热炕头,靠着旱烟和闲话消磨漫长的白昼。女人们则忙着纳鞋底、纺线,为开春储备。整个村子,陷入一种冻僵般的宁静。
可这宁静,对吴普同和他的小伙伴们来说,却像一张等待涂鸦的白纸。放了学,书包往土炕上一甩,他们便如同被放归山林的鸟雀,呼啦啦地冲出家门。村头废弃的砖窑成了堡垒,几根冻得硬邦邦的玉米秸秆便是长矛大刀,呼啸着冲杀几个来回;结冰的雪地上,用脚后跟蹬着滑出歪歪扭扭的冰道,摔个四仰八叉也哈哈大笑;或者寻一处背风的草垛,挤在一起玩“挤堆堆”,用体温对抗着刺骨的寒风,直到浑身发热,小脸通红。孙老师确实很少留什么正经的书写作业,孩子们的冬天,是属于野趣和疯玩的。
然而,一种比挤堆堆更温暖、更神奇的东西,像一颗悄然投入冰面的石子,在这个冬天,在吴普同单调的童年世界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它叫“电视”。
这一切的改变,源于张二胖家堂屋正中央摆上的那个四四方方的“魔盒”。
张二胖的爹张有福,是西里村公认的能人。早几年,他家就有了村里第一台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宣告着与别家不同的富裕。而现在,不知道他托了什么拐弯抹角的关系,竟从外面弄回来一台电视机!更不得了的是,这竟然是一台彩色的电视机!村里倒也有几户人家有电视,比如村西头的老支书家,但那都是小小的、只能显出灰白人影的黑白机子。彩色的?那可是只在镇上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里,隔着老远才瞄过一眼的稀罕物件!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瞬间传遍了西里村的每一个角落。孩子们的心,被这“彩色”两个字挠得痒极了。
第一次被张二胖神秘兮兮地拉进他家堂屋,是在一个阴冷的傍晚。天刚擦黑,寒风在院门外打着旋儿呼啸。张二胖家堂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光线被挤在门口和窗台前黑压压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吴普同跟在王小军、栓柱后面,费力地挤过带着汗味、旱烟味和冷空气味道的人墙,终于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魔盒”。
它就摆在靠墙的八仙桌上,盖着一块绣着大红牡丹的旧布帘子。张有福一脸得意,在众人瞩目下,像举行什么庄严仪式般,郑重地揭开了帘子。一台方头方脑的机器露了出来,比老支书家的黑白电视大了一圈,深棕色的木头外壳油光锃亮,前面是一块微微凸起的、深灰色的玻璃屏幕。最神奇的是屏幕下方,整齐排列着一排彩色的圆形小按钮,红的、绿的、黄的……像一颗颗诱人的糖果。
张有福插上电源,按下一个最大的白色按钮。机器内部传来一阵轻微的、如同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声。灰色的屏幕先是亮起一片闪烁跳跃的雪花点,发出“沙沙”的噪音,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张有福熟练地转动着机器顶端那两根银光闪闪、像兔子耳朵一样竖着的金属天线。随着天线的扭动、拉伸,雪花点渐渐聚拢,模糊晃动的人影和嘈杂的声音碎片开始显现。
“有了!有了!”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
天线被调整到一个微妙的角度,屏幕猛地一跳,雪花瞬间消失大半,一片清晰、流动的色彩骤然撞进了吴普同的眼睛!那色彩如此鲜艳,如此饱满,比他见过的任何年画、任何野花都要鲜亮!屏幕上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岸边是绿得发亮的垂柳,一个穿着古装的人影正对着湖水说话。那衣服的蓝色,像雨后天晴时最干净的天空;柳树的绿色,比麦苗返青时还要鲜嫩欲滴!
吴普同完全呆住了。他张着嘴,眼睛死死地钉在那一方小小的、跳跃着神奇色彩的屏幕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擂鼓。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看”东西,可以是这样一种惊心动魄的体验!这小小的盒子,竟然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五颜六色的世界关在里面!他下意识地往前挤了挤,想看得更清楚些,完全忘记了周遭拥挤的人群和浑浊的空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