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军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大口吃着面,动作利落。他吃饭时很少说话,目光低垂,只专注在眼前的食物上。偶尔抬眼看看闷头戳面条的儿子,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小普同碗里的面下去小半碗,他才放下自己的碗,喉结动了一下,像是清了清嗓子,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劳作后的沙哑:
“你那做饼子的铁盖子呢?”
小普同一愣,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点茫然:“……在墙根底下扔着呢。”
吴建军没再说话,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略显昏暗的堂屋里投下一片阴影。他脚步沉缓地走到院墙根下,弯腰捡起那个沾满干泥巴、边缘有些锈蚀的大铁盖子。那盖子又厚又沉,是他以前不知从哪个废弃机器上拆下来的。他拿着它走回来,铁盖子边缘的锈迹蹭在他粗糙的手指上,留下浅浅的红痕。
他把那沉甸甸的铁盖子“哐当”一声,轻轻放在小普同脚边的泥地上。声音不大,却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一下,也震得小普同的心跟着一跳。父亲粗糙的大手在冰冷的铁盖子上按了按,然后抬起眼,目光像沉甸甸的麦穗,落在儿子脸上:
“看好了,普同。这是啥?”
小普同看着地上那黑乎乎、沾满自己劳动痕迹的圆铁片,小声嘟囔:“……铁盖子。”
“嗯。”吴建军应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共鸣,“铁打的。结实,扛摔打。你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红红的眼圈和撅起的嘴,“捏了几个泥巴饼子,让人祸害了,就哭鼻子拌嘴,饭都吃不香了?”
小普同被父亲看得低下头,盯着碗里剩下的面条,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什么,却又觉得父亲那平静的目光像堵墙,把自己所有的委屈和不忿都挡了回来。
“泥巴做的玩意儿,”吴建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锄头敲在硬土块上,“碎了,塌了,天就塌了?”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裤腿上干结的泥块,“地里头,刚拱出来的苗子,一场雹子就能砸个稀烂。咋办?坐地上哭?哭完了,该补种还得补种,该下力还得下力。东西是泥巴做的,不经摔打,人心不能是泥巴做的。”
他不再多说,重新端起自己的碗,把那点面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起身,拿起靠在门后的锄头,又走向门外那片沉默的土地。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那个沾着泥巴的铁盖子,沉默地躺在小普同脚边的泥地上,在正午的日头下泛着一点微弱的、沉实的光。
堂屋里一时只剩下吸溜面条的声音和小梅含糊但清晰的“真好吃”。李秀云收拾着碗筷,看了一眼儿子,见他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铁盖子出神,脸上的怒气似乎被父亲那几句话戳破了一个口子,正一点点泄下去,只剩下茫然和一点隐约的、说不清的滋味。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普同终究没心思再跑出去玩。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口,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投下的影子一点点拉长、变形。脚边,那个沉甸甸的铁盖子就躺在那里,像个无声的见证者。父亲的话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他心里那汪名为委屈的浑水里,搅起了些沉底的、他不太明白的东西。泥巴饼子碎了,天真的塌了吗?他摸摸还有些发涩的眼角,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塌了。
弟弟家宝在筐里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小呼噜。妹妹小梅玩腻了手边的几颗小石子,摇摇晃晃地凑到哥哥身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摸了摸那个冰凉的铁盖子边缘,又缩回来,仰着小脸看哥哥:“哥,你的饼饼呢?”
小普同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没了,坏了。”
“狗!”小梅突然指着院子外面,清晰地说,“我看见大黄狗!赵老师家的!它扒墙头来着!跑得可快了!”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小普同心里正烦着栓柱和铁蛋,只当妹妹在说白天看到的景象,随口应道:“哦,大虎啊。”
小梅见哥哥没在意,又强调了一遍:“它扒墙头了!我看见的!”说完见哥哥还是没反应,便蹲下去继续玩她的石子,嘴里念叨着:“大虎扒墙头,大虎扒墙头……”
小普同继续托着腮帮子发呆,看着日头一点点偏西。院墙的阴影爬过了大半个院子,空气里的燥热也消退了些。就在这时,隔壁院墙那边传来赵大娘略高的嗓门:“……哎哟,这死狗!又上哪野去了?看看这一身泥!爪子脏得没眼看!快,滚出去抖抖干净再进来!别把屋里的地蹭脏了!”
接着是几声带着点不耐烦的狗吠:“汪!汪汪!”
小普同起初没在意。隔壁赵老师家是养了条大黄狗,叫“大虎”,挺威风的,平时拴着的时候多。他脑子里还盘旋着被毁掉的泥饼子和栓柱铁蛋那两张“可恶”的脸。可赵大娘那几句念叨,还有刚才小梅的话,像几根细线,突然在他脑子里拧成了一股——爪印!狗!扒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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