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农历丙寅年,正月初一。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尚未被完全稀释。西里村还沉浸在除夕狂欢后的短暂沉寂里,只有零星的、仿佛意犹未尽的鞭炮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偶尔炸响,留下短促的回音和更深的寂静。
吴家的小屋里,李秀云已经轻手轻脚地起身。灶膛里的火苗被她重新拨旺,舔舐着冰冷的锅底。锅里添上水,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她没有开灯,借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从院子里冻得硬邦邦的盖帘上,取下码放整齐的白胖饺子。饺子落入渐热的水中,发出轻微的“扑通”声。
堂屋的炕上,吴普同和妹妹小梅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弟弟家宝蜷缩在母亲睡过的位置,小脸睡得红扑扑。吴建军也醒了,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睁着眼睛,望着被新糊白纸过滤后、显得格外幽微的晨光,听着灶房里妻子忙碌的细微声响。又一年开始了。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这新年的第一缕空气。
当锅里的水彻底沸腾,饺子在滚水中沉沉浮浮,散发出熟悉的麦香和馅料香气时,天边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李秀云端着煮好的第一盘饺子走进堂屋,放在擦得锃亮的炕桌上。
“都起了!吃饺子了!大年初一吃元宝,一年都旺!”李秀云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喜庆,试图驱散屋内的清冷和丈夫眉宇间的阴霾。
吴普同和小梅被食物的香气和母亲的呼唤叫醒,揉着眼睛坐起来。家宝也被吵醒,咿咿呀呀地要吃的。新年第一天,孩子们的脸上还带着睡意,但更多的是对新衣服、压岁钱和外面世界的期待。
吴建军也坐起身,默默穿上厚厚的棉袄。他没有立刻上炕吃饭,而是拿起放在柜子顶上的一挂用红纸包着的、一百响的小鞭炮(这是昨晚年夜饭时省下来没放的),又拿起一盒火柴,推门走进了院子。
清晨的空气凛冽刺骨,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院子里昨天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整个村庄还沉浸在灰蓝色的朦胧中,只有零星几家的烟囱冒出了淡淡的炊烟。
吴建军走到院子中央,找了一根比较长的枯树枝,将那挂小鞭炮挑起来,尽量举得离地面高些。他划燃火柴,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颤抖着。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跳动的火焰凑近鞭炮的引信。
“嗤——”
引信被点燃,迅速燃烧起来,发出急促的嘶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紧接着——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串密集、响亮、带着浓烈硝烟味的炸裂声骤然响起,瞬间撕裂了村庄的宁静!红色的鞭炮纸屑如同无数细小的蝴蝶,在灰白的晨光中四散纷飞,又纷纷扬扬地落在冰冷的霜地上。刺鼻的硝烟味迅速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宣告和驱邪的仪式感。
这挂小小的鞭炮,是吴家新年的第一声呐喊,是对旧岁最后的驱逐,也是对未来一年微茫的祈愿。它短暂而激烈,像一道转瞬即逝的红色闪电,照亮了吴建军被硝烟熏得微眯的眼睛,也映红了站在门口、裹着棉袄、又兴奋又有点害怕的吴普同和小梅的脸。
鞭炮声很快停歇,只剩下袅袅的青烟和满地刺目的红纸屑,在清冷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鲜艳,也格外脆弱。
“同同,小梅,家宝!进屋吃饭!”吴建军的声音在硝烟余味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释放后的轻松。
一家人围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就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开始享用新年的第一顿饭——饺子。依旧是猪肉白菜馅,依旧是熟悉的味道。李秀云特意在几个饺子里包了洗干净的一分钱硬币(代替铜钱),图个“咬到钱,财运到”的彩头。吴普同吃得格外小心,每一口都仔细咀嚼,希望能咬到那硬硬的“财富”,可惜运气似乎还没到。小梅则吃得飞快,心思早已飞到了外面。
**踏霜拜年:恭敬与期许**
天光渐渐放亮,灰蓝色褪去,村庄的轮廓清晰起来。屋顶的积雪、光秃的树枝、家家户户门楣上崭新的红对联,都沐浴在一种清冷的、充满希望的晨光里。
“走,拜年去!”李秀云给三个孩子穿戴整齐。吴普同和小梅都换上了年前做的新衣服——吴普同是那件仿军装款式的绿上衣,小梅是红底白花的罩衫,虽然洗过一次有些发旧,但依然是最体面的行头。家宝也被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棉球。
吴建军和李秀云也换上了自己最干净、没有补丁的衣裳。一家人锁好门,踩着地上薄薄的霜花和残留的鞭炮红屑,踏上了新年的第一次“征程”——给村里的长辈们拜年。
拜年的路线和顺序是约定俗成的。先去本家(同姓血缘较近的长辈),然后是邻居,再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1. **三爷爷家(本家):** 这是吴建军父亲(已故爷爷)的亲兄弟,住在村东头。一进门,三爷爷三奶奶已经坐在堂屋的炕上等着了。吴建军和李秀云领着孩子,一进门就恭敬地作揖(或鞠躬):“三叔三婶儿,过年好!给您拜年了!”吴普同和小梅也学着父母的样子,奶声奶气地说:“三爷爷三奶奶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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