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那番绘声绘色、带着武人特有夸张，却又言之凿凿的描述，如同在李世民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薛斩”、“琉璃”、“亲手烧制”、“巧夺天工”……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交织成一个越来越清晰，却也越发神秘莫测的年轻形象。
接下来的两日，李世民处理政务时，偶尔也会有些心不在焉。奏疏上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文字，有时会奇异地扭曲，仿佛化作那日程咬金口中描述的，如深海、如火焰、如星空的琉璃光彩。他身为帝王，富有四海，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但一种能够被“制造”出来的、且品质远超天然、足以颠覆现有珍宝价值的器物，其意义截然不同。
内侍监王德奉旨暗中查探，带回的消息更是加深了李世民的好奇。兄弟楼生意依旧红火，薛斩似乎并未因诗会风波或琉璃之事而有任何异常，每日依旧如常打理酒楼，偶尔与程处默等勋贵子弟往来。而市井之间，关于琉璃的传闻确实开始小范围流传，虽大多语焉不详，但“薛斩”、“点石成金”、“绝世珍宝”等关键词已然出现，引得不少权贵暗中打听，兄弟楼周围似乎也多了一些不明身份的眼线。
“看来，知节所言，非虚。”李世民放下王德呈上的密报，喃喃自语。他站在两仪殿的巨幅舆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江山社稷之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宫墙，落在了那座名为“兄弟楼”的酒楼。
他发现自己对这个薛斩的好奇心，已经积累到了一个难以抑制的程度。仅仅通过奏报和传闻去了解，如同隔靴搔痒。他想要亲眼看看，那个能写出“他年我若为青帝”的狂生，那个能制造出“巧夺天工”琉璃的奇人，那个在长安搅动风云的年轻人，究竟是何等模样？他经营的兄弟楼，又是怎样一番光景？还有那琉璃……是否真如程咬金所言，那般惊心动魄？
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当年征战天下时探查敌营、或是私下访贤问能时的冲动，在他心中涌动。深居九重，虽能掌控全局，但有时也会错过最真实、最鲜活的细节。
“王德。”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奴在。”王德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更衣。”李世民淡淡道，“寻常富家翁的服饰即可。再挑几个机警稳妥的护卫，要生面孔，身手好的。”
王德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是要微服出宫！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老奴遵旨。只是陛下，宫外鱼龙混杂，安危……”
“无妨。”李世民摆了摆手，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冒险意味的弧度，“在这长安城内，朕还想看看，谁敢造次。况且，不是还有你们吗？动静小些，莫要惊动了旁人，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
“是，老奴明白。”王德不再多言，立刻退下去安排。他深知这位陛下的性子，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极少更改。而且，陛下当年也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李世民已换下龙袍，穿着一身用料考究但样式普通的玄色圆领澜衫，头戴一顶同色的幞头，腰间束着一条玉带，虽刻意低调，但那久居人上的雍容气度与锐利眼神，依旧难以完全掩盖。他对着铜镜看了看，似乎觉得还有些扎眼，又让王德找来一件半旧的石青色斗篷披上，遮住了部分身形。
王德自己也换上了管家打扮的衣物，另外四名精挑细选的大内护卫，则扮作随从和车夫的模样，个个眼神内敛，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高手。他们乘坐的也是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混在出宫办事的各色车辆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戒备森严的皇城。
马车碾过长安城宽阔平整的天街，驶入熙熙攘攘的里坊街道。喧嚣的市声瞬间透过车帘传了进来——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车马的轱辘、酒肆的喧哗……一种与宫廷内部庄严肃穆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李世民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沉静地打量着窗外。他看到鳞次栉比的店铺，看到衣着各异的行人，看到胡商牵着骆驼走过，看到孩童在巷口追逐……这是他治下的长安，是他每日在奏疏中看到的赋税、户籍、治安等等冰冷数字背后，最真实鲜活的模样。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自豪，也有审视。
“陛下，前面转过弯，就是崇仁坊了，兄弟楼就在那坊内最热闹的街口。”扮作车夫的护卫头领低声禀报了一句。
“嗯。”李世民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手指显示他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他在脑海中再次勾勒那个叫薛斩的年轻人的形象——狂傲的诗才，神秘的格物之术，拒婚崔氏的胆量，应对投毒的机警……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却让他愈发觉得此子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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