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了口气,伸手拿起搭在竹椅上的浅蓝粗布衫。这是肖雅熬了三个晚上才缝好的,针脚显然是生手的模样,歪歪扭扭地爬在衣料上,有的地方线迹重叠了两层,显得有些笨拙,却密实得很,针脚与针脚之间挨得极近,能稳稳抵御清晨的凉意。领口处,她还特意绣了一朵小小的芒果花,花瓣的边缘有些毛糙,针脚也歪歪扭扭,那是她缝到深夜时不小心扎了手指,却咬着唇硬撑着完成的。我至今记得那个晚上,煤油灯的光昏黄地洒在她脸上,她的指尖被针扎出一个小红点,血珠像一颗细碎的红宝石嵌在皮肤上,她却只是轻轻吮了一下,抬头冲我笑,说“没事,绣完这朵就好”,眼里的光比煤油灯的火焰还要明亮,满是认真与欢喜。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带着晨露湿气的风扑面而来。芒果树的叶子上还凝着密密麻麻的晨露,像一串串透明的珍珠,每一颗都裹着清晨的微光,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风一吹,“簌簌”的声响此起彼伏,露水滴落在肩头,凉得人一个激灵,顺着衣领滑进去,在温热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微凉的痕迹,像一条小小的冰虫,转瞬即逝。
脚下的红土经过一夜的浸润,此刻被晨光晒得半干,踩上去不再是夜里那种“咕叽”的闷响,而是带着点“沙沙”的脆声,像干燥的树叶在脚下碎裂。土粒顺着鞋底的纹路沾上来,走一步就簌簌掉一些,在身后留下一串细碎的、深浅不一的脚印,可风一吹,红土便会缓缓流动,很快就将脚印掩埋,仿佛我们在这里的每一步,都随时可能被这片沉默的红土吞噬,不留一丝痕迹。我站在门口,望着这片被晨光笼罩的红土,忽然觉得,我们这群藏在暗处的人,就像这脚印一样,随时可能被黑暗彻底覆盖,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荡然无存。
不远处的空地上,杂工们已经忙活起来,喜棚的骨架正一点点在红土上立起。那些竹架是昨天刚从橡胶林砍来的,带着一股子鲜活的树脂腥甜,深绿色的外皮泛着湿润的油光,像裹了一层薄薄的蜡。我伸手凑过去碰了碰,指尖立刻沾了一层黏腻的树脂,拉丝的质感缠在指腹上,要用力才能搓掉——这是橡胶树最本真的气息,却在此刻成了掩盖罪恶的幌子。
老陈正踩着一张瘸腿的木凳绑红布,那木凳的一条腿用粗麻绳缠着几圈,垫了块厚厚的红土块,他一晃动,木凳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随时会散架。他手里的红布是丽丽姐让人从仰光空运来的,艳得刺眼,像一捧泼洒在半空的熔铁,被清晨的风一吹,猎猎作响,边角处已经被连日的风吹得起了一层细密的绒毛,像被反复揉搓过的绸缎,却依旧难掩那份刻意营造的喜庆。老陈的动作有些迟缓,左手扶着竹架,右手拽着红布用力拉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的皱纹往下滑,滴在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小李在旁边弓着腰递竹钉,他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上面沾着不少红土的碎屑。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是边境流传甚广的调子,歌词里唱着对远方的向往,声音却像被风沙磨哑的铜铃,带着几分苍凉,可那眼神里,又藏着一丝对安稳日子的笨拙憧憬——大概是想着婚礼结束后,能领到工钱,回老家盖间小竹楼吧。他递竹钉的动作很熟练,手指捏着小小的竹钉,精准地塞进老陈指定的位置,偶尔抬头看一眼那越来越成型的喜棚,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我靠在旁边的芒果树干上,假装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干活,后背贴着粗糙的树皮,能感觉到树干上凹凸不平的纹路,那是岁月和风雨留下的痕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树干上肖雅刻下的那个“雅”字,刻痕不深,却很清晰,指尖划过,能摸到红土颗粒嵌在纹路里的粗糙质感——那是上个月肖雅踮着脚刻的,当时她还笑着说“这样芒果熟了,就知道是咱们的”,语气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可此刻,这简单的一个字,却像一根细针,时时提醒着我这份安稳背后的凶险。
我的眼角余光始终死死盯着竹楼的另一头,那里是丽丽姐的住处。她的房间已经亮灯了,竹窗半掩着,一块破旧的蓝布窗帘挂在窗边,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透过竹条间的缝隙,能看到她的影子在屋里来回走动,手里似乎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盒,看形状像是紫檀木做的,边角处还镶着细碎的银线。她的动作很慢,低着头,像是在仔细端详木盒里的东西,手指在盒面上轻轻摩挲,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凝重。那影子在晨光的投射下被拉得很长,贴在竹墙上,忽明忽暗,像一只蛰伏的野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没过多久,丽丽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棉麻长裙,料子柔软顺滑,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裙摆上绣着细碎的兰花纹,淡青色的兰花栩栩如生,花瓣边缘还衬着极细的银线,在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微光,一看就是出自仰光最好的裁缝之手。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用一根银簪固定着,那银簪是老佛爷去年送给她的,簪头雕刻着一朵盛放的兰花,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据说花芯里还藏着一颗细小的红宝石,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她藏在心底的心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