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1年 汉景帝后元三年 十一月初
野狐窝的火光与血腥气,被北地凛冽的朔风吹散,只留下焦黑的土地、暗红的冰渍,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糊与铁锈混合的气息。猎胡营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收敛同袍遗骸,清点缴获。校尉李敢(朔方将)伫立在一处高坡上,任由寒风拂动染血的战袍。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他心中清楚,歼灭这几百散骑,不过是剜去了一块溃烂的皮肉,真正的心腹大患——挛鞮狐鹿姑的主力,依然像一头饥饿的狼,盘踞在野马川外,磨着獠牙。
更紧迫的是,押运粮草归来的军司马带回的消息,让他心头蒙上更深重的阴影。从太原方向“启运”的那批救命粮,在渡过汾水后,于吕梁山区的险峻路段,又遭遇了“山体小范围滑坡,阻塞道路,需清理数日”。这“数日”是几日,无人能保证。而军中存粮,即便算上从野狐窝缴获的部分杂粮、肉干,也只够全军(包括征调的郡兵、民夫)再支撑半月,且已是每日两顿稀粥、掺杂麸皮野菜的极限状态。
“王爷那边……有何指令?”李敢看向身旁的信使,声音有些沙哑。
信使压低声音:“王爷有令,野狐窝大捷,当速报朝廷,以安人心,亦堵朝中某些人之口。然奏报中需言明,此仅破散骑一部,狐鹿姑主力未损,边患未解,且军中粮秣将尽,请朝廷速发实粮,并严查转运稽迟之罪。”他顿了顿,声音更轻,“王爷已命人持王府印信及长安产业契书,秘密前往河东、河内,与商号接洽购粮。此事……万勿声张。”
李敢心中一紧,默默点头。私购军粮,形同割肉饲鹰,且授人以柄。但若不如此,难道让数万将士空腹御敌,让边塞百姓沦为饿殍?他攥了攥拳,骨节发白。
“还有,”信使继续道,“王爷命你部,分出最精锐的两队骑兵,共计三百骑,由你亲自挑选信得过、脚程快的兄弟,即刻南下,前往龙门渡接应。购粮船队预计五日内可达渡口,此后陆路转运,需你部护送一段。切记,沿途务必谨慎,凡非我军旗帜、不明来历的队伍,皆需远远探查,宁可绕道,不可冒险。”
“未将明白!”李敢肃然领命。护送粮草,此刻比追杀散骑更为紧要。这是朔方数万军民的命脉,不容有失。
“王爷还说,”信使最后道,目光望向阴沉的南方天际,“朝中之刀,或比胡虏之箭,更为险恶。让你我……皆需慎之又慎。”
寒风卷起坡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李敢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却是一片灼热与沉重。
长安,未央宫,温室殿。
这里是皇帝日常起居、处理政务的便殿,比宣室殿少了几分朝会的肃穆,却多了几分压抑。新帝刘荣登基不过数月,眉宇间已染上浓重的倦色与忧烦。他面前堆着厚厚的简牍,有边关急报,有朝臣奏章,有各郡国文书,还有……来自长乐宫、代表太皇太后窦氏意志的“建议”。
“陛下,朔方靖王李玄业捷报。”丞相卫绾将一份军报呈上,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刘荣接过,迅速浏览。看到“野狐窝斩首四百余级,散骑气夺,边郡稍安”时,他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但看到后面“然狐鹿姑主力犹屯野马川,虎视眈眈,虏性贪婪,恐再为边患。且军中存粮将罄,转运屡稽,士卒有饥色,伏乞陛下速敕有司,发实粮以济边急,并治转运稽迟之罪”时,那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
“粮草……还是粮草。”刘荣将简牍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漆面,“梁王叔前番不是已亲自督促,限期发运了么?为何仍迟迟不至?这‘山体滑坡’,就如此巧,偏偏堵在吕梁险道?”
卫绾垂首道:“回陛下,天有不测风云,山川险阻,转运艰难,亦是常情。河东郡守、太原都尉皆已上表请罪,并言正在全力疏通道路。只是……这疏通需时,朔方军情紧急,恐远水难救近火。”
“常情?”刘荣抬起眼,看向卫绾,年轻的眼中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疲惫,“丞相,当真只是‘常情’么?朕虽年少,却也读过几卷史书,知道这粮道之上,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
卫绾沉默片刻,方道:“陛下明察。然无实据,不可妄言。梁王辅政,于此事上……颇为尽心。”
“尽心?”刘荣几乎要冷笑出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想起了前几日去长乐宫问安时,太皇太后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的话:“皇帝啊,你年轻,许多事急不得。梁王是你叔父,自家人,总比外人可靠。这朝政千头万绪,有人替你分忧,是福气。至于边事,李玄业是能打的,可这能打的人,用起来也得讲究个分寸,赏罚要明,规矩不能乱。听说他私设营伍,还跟商贾借贷?这可不是人臣该做的事。皇帝心里要有杆秤。”
那杆秤,如今似乎全压在了“规矩”和“自家人”这边。刘荣感到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束缚,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他想做个明君,想保住先帝留下的江山,想击退胡虏,可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朝堂上,梁王党羽咄咄逼人;后宫,母后(栗姬)与太皇太后心思难测;边关,将帅请粮的奏报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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