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了?”张汤微微颔首,不再追问,提笔在面前木牍上记录了几笔,然后道,“有劳王军侯。请先至侧厢稍候,未得允许,暂勿离去。传,屯长陈大。”
王猛浑浑噩噩地行礼退出,背心已被冷汗湿透。他隐约感到,自己今日所言,怕是留下了无数可供继续深挖的缝隙,而那位张中丞平静面容下隐藏的锐利,让他不寒而栗。
陈大被引入时,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他年近四旬,身材敦实,面容憨厚,双手因常年劳作布满老茧。进入静室,他几乎不敢抬头,只深深躬下身。
询问陈大的过程相对简短,焦点集中在新丰里伤残士卒赵甲房屋建造“墙厚半砖”一事上。陈大承认确有其事,解释是因怜悯赵甲断腿重伤,家无余财,恐其房屋不御风寒,故私自吩咐工匠多加了些土坯,并未多用公家木料砖瓦,工钱也未增加。
“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张汤听完,缓缓道,“然,屯长可知,军中、郡中皆有定制,房屋规制、用料皆有定数?你私自添加,虽出于善心,然则置法度于何地?若人人皆如你一般,因‘怜悯’而擅改规制,则制度荡然无存,府库损耗无算,此风可能长?”
陈大脸色发白,嗫嚅道:“小人……小人知错。只是一时糊涂,想着多几块土坯,不费什么事……小人愿受责罚。”
“责罚之事,自有上官定夺。”张汤道,“本官只问,此等‘额外关照’,是你一人之意,还是奉了他人之命?新丰里其他伤残士卒房屋,可也有类似‘加厚’之情事?”
“是小人一人之意!绝无他人指使!”陈大连连摆手,“其他房屋……小人不知,应是没有。小人只督造了包括赵甲家在内的五六户,见他家最是可怜,才……”
“五六户?”张汤敏锐捕捉到信息,“如此说来,新丰里十一户伤残士卒房屋,并非统一规制、同时建造?你督造其中部分,其余由何人负责?可能列出名单?”
陈大懵了,他哪里记得清所有督造人和具体户数?支吾半晌,只能说出另外两个一同干活的屯长名字,至于具体负责哪几户,早已模糊。
张汤不再追问,让陈大同样去侧厢等候。静室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中丞,”陈令史低声道,“王猛之言,漏洞颇多,尤其是边市物价与验看程序。陈大虽承认擅作主张,但似无更大隐情。接下来……”
“接下来,”张汤合上面前的记录,目光幽深,“该请李靖王来过目一下这两份问话纪要了。顺便,问问他对属下军侯疑似‘验看失职、可能导致官府受损’,以及屯长‘擅改规制、私示恩惠’之事,有何看法,又作何处置。”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另外,以本官名义,行文朔方郡府,正式调阅去岁十月至今,所有边市交易中,涉及河西羌部,尤其是与军侯王猛相关交易的完整卷宗,包括但不限于验看记录、定价依据、粮价参照、乃至该羌部头人历次入市之担保文书、所携随从名录。再,调阅新丰里十一户伤残士卒房屋建造的全部原始记录,包括工匠派工单、物料领取清单、各户督造人及验收人签字画押。本官要看看,这‘大体不差’与‘一时怜悯’之下,究竟藏着多少‘合情’却不‘合法’的砂砾。”
“诺!”陈令史心中一凛,知道中丞这是要借这两件“小事”,正式将核查的矛头,指向朔方郡在“边市管理”与“抚恤执行”两项核心事务上,可能存在的系统性“程序瑕疵”与“管理疏失”。一旦坐实,即便不涉贪墨,也足以构成“履职不力”、“纲纪不严”的考绩劣评,对李玄业的威望将是沉重打击。
朔方靖王行辕。
王猛与陈大被分别讯问、并滞留郡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玄业耳中。与消息一同送来的,还有张汤要求正式调阅相关全部卷宗的公文抄本。
行辕内的气氛,比屋外的秋风更加萧瑟。周勃、公孙阙侍立一旁,面色凝重。
“果然……还是从这两人身上打开了口子。”李玄业看着那卷公文,脸上并无意外,只有深沉的疲惫与一丝冰冷的锐意,“王猛急躁,陈大朴拙,应对张汤这等酷吏,出错是必然。张汤这是要小题大做,以‘程序不谨’、‘擅权逾矩’之名,行动摇我朔方治理威信之实。”
“王爷,张汤所求卷宗,涉及甚广,若真全部调阅,难保不被其从中找出更多纰漏。尤其是边市交易,价格浮动本就寻常,若其执意以长安物价或理想化的‘公平价’衡量,吹毛求疵,我等如何辩驳?还有新丰里房屋建造,仓促之间,岂能尽善尽美?若其逐一核验,总能找到疏漏。”公孙阙忧心忡忡。
“他要看,便给他看。”李玄业断然道,“勃兄,阙兄,传令下去,张汤所求一切卷宗,只要我朔方有存档的,尽数调出,供其查阅。不得有丝毫隐瞒、拖延、或毁改!但要告知各曹署,所有调阅卷宗,皆需记录在案,注明调阅人、时间、事由。他要从砂砾里淘金,我们便让他淘!看看是他淘出的‘金’多,还是我朔方军民在砂砾之上筑起的边关长城更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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