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净的破陶罐沉默地立在窗洞边,粗粝的深褐色罐体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湿润而卑微的光泽,那道狰狞的豁口如同咧开的嘴,嘲弄着屋内的贫穷与绝望。罐内壁残留着被滚水蒸煮后的淡淡土腥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岁月和遗弃刻下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
沈微婉的目光从陶罐移开,落在墙角那几根沾着新鲜泥土的萝卜上。它们表皮粗糙,布满细密的根须,个头干瘪,有几根甚至带着被冻伤的黑斑,是这片贫瘠土地能给予的最卑微的馈赠。
原料有了,容器有了。
下一步,是重现记忆深处那模糊却又清晰的咸香。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土腥味灌入肺腑,牵动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强忍着,拖着麻木剧痛的右腿,挪到墙角,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那几根冰冷的萝卜一一拾起。
萝卜很凉,沾着冻土,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挪到水缸边,舀起冰冷浑浊的冰水,开始清洗。
冰水刺骨,冻得她本就布满裂口和冻疮的手指瞬间失去知觉,伤口被冰水和泥土中的砂砾摩擦,钻心地痛。她咬着早已血肉模糊的下唇,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布满厚茧的手指用力搓揉着萝卜粗糙的表皮,洗去泥土,洗去根须,洗去冻伤的黑斑。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原本灰扑扑的萝卜显露出底下略显苍白、带着病态脆弱的肉质。
洗净的萝卜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木板上。她没有布巾,只能将它们摊开,依靠窗洞里透进来的微弱气流和土屋本身的阴冷,让它们自然晾干。水珠沿着萝卜的弧度缓缓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小小的、深色的印记。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安儿在炕上发出模糊的呻吟,滚烫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
终于,萝卜表皮的水分被阴冷吸走,摸上去不再湿滑,只剩下一种生涩的凉意。
该切了。
沈微婉的目光扫过屋内。没有案板,没有利刃。只有一把豁了口的、锈迹斑斑的旧柴刀,刀刃钝得如同顽石。
她拿起柴刀,冰冷的铁锈味钻入鼻腔。她用尽力气,将萝卜按在木板上。枯槁的手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沉重的刀柄。
记忆里,母亲切的萝卜条,是那样均匀、细长、漂亮,如同精致的玉簪。
而她手中的柴刀,沉重、笨拙、不听使唤。
她尝试着,用尽全力压下刀锋。
“嚓——!”
刀刃艰难地切入萝卜坚韧的肉质,发出沉闷滞涩的摩擦声。切下的不是整齐的条,而是一块歪歪扭扭、带着毛刺的厚片!边缘粗糙,厚薄不均。
不行!
这样不行!腌不均匀!
巨大的挫败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看着那块丑陋的萝卜块,再看看自己因用力而再次渗出血迹的虎口,眼前阵阵发黑。
安儿微弱的呻吟再次传来。
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绝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执拗。
整齐?漂亮?
活下去才是唯一的道理!
她不再追求记忆中的完美。她调整角度,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死死按住萝卜,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柴刀那钝重的刀背上!
“嚓!”
“嚓!”
“嚓!”
一声声沉闷而滞涩的切割声,在死寂的土屋里单调地响起。每一次下压,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剧痛让她额头冷汗涔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萝卜在她手中挣扎、滚动,切下的块状物越来越大,越来越厚,边缘如同狗啃,厚薄不一,有些甚至带着未被削净的粗糙外皮。
汗水混着血水,从她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粗糙的木板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她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劈砍的动作。一块块形状丑陋、大小不一的萝卜块,带着生涩的白,杂乱地堆在木板上,如同被战火蹂躏过的废墟。这是她用残躯和钝刀,在绝望中劈砍出的“原料”。
看着这堆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有些狰狞的萝卜块,沈微婉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名为“生路”的微光,依旧在顽强地燃烧。
接下来,是盐。
腌菜的灵魂。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同样破旧肮脏的布包。解开,里面是最后几枚冰冷的铜板——昨日用命换来的七个铜板,买回一小袋喂猪的麸皮后,仅剩的四个。
这是她最后的、微薄的财产。
是安儿活命的希望。
而现在,她要拿它去换盐。
她攥紧了那四枚铜板,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的裂口,带来熟悉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血腥味。她扶着冰冷的土墙,拖着残腿,再次挪出了那扇破败的柴门。
寒风依旧凛冽,如同鞭子抽打在她裸露的伤口上。她佝偻着,如同移动的破布口袋,朝着村头唯一那家杂货铺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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