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暖意融融，个个肚子滚圆的饺子整齐排列在竹篾板子上，漂亮模样好的是雪枝的作品，而另外奇形怪状的，不用说都知道是临安的杰作。
雪枝将包好的饺子叠放在臂间，正要拿去下了。临安则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案板上的残局，脸上还沾着未擦净的面粉，但神情是满足而快乐的。
方走出门，雪枝又倒退回来，撞一撞临安的胳膊然后目光瞥向窗外示意，悄声道，“是将军回来了。”
临安一愣，雪枝已经朝程青怀道，“郎君，书房那边烛火亮了，想是将军回来了。”
程青怀闻言，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投向窗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黑暗，静默了一瞬。他脸上那点因方才热闹而残留的温和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声音听不出波澜：“嗯。既然是将军费心将你们接来，她连日为贺州操劳，想必也未用晚膳。这饺子煮好了，也送一份过去吧。”
雪枝眼中掠过一丝了然，恭敬应道：“是，郎君。”
眼看雪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屋内只剩下程青怀和临安。暖黄的烛光跳跃着，将临安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照得分明。他磨蹭着收拾东西，眼神却忍不住瞟向程青怀。
终于，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他压低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郎君……我听院里人悄悄议论……将军……将军她是不是……有身孕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几乎含在喉咙里，“是……是郎君您……让怀的吗？”
程青怀的目光落在临安紧张又带着希冀的小脸上，没有回避，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临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阿弥陀佛，还好还好！那下药的事儿终究没伤着郎君的根本……”他随即又兴奋起来，声音也扬高了几分，“那等回了阙都，郎君您父凭子贵，地位岂不是稳如泰山？看谁还敢……”
“临安。”程青怀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临安的热情。他抬眸，眼神平静无波地看着他，“若我说，我不打算回阙都了呢？”
“什……什么？”临安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眨了眨眼，结结巴巴地问，“郎君……您、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怕这话被风吹到不该去的地方。
程青怀缓缓摇头，那平静的神色表明他再认真不过。
临安彻底慌了神，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急切地扶上程青怀的膝头，仰着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慌乱和不解的泪水：“为什么？郎君！您要去哪里？您不要临安了吗？将军她……她不会同意的！”他语无伦次，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程青怀看着膝前这忠心耿耿、心思单纯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但很快被更深沉的决绝取代。他没有直接回答临安的问题，而是莫名提到了别的：“今天收拾屋子时，看到那些堆积在角落的东西了吧？”
临安愣了片刻，点点头：“看到了。我还问过伺候的周阿爹，他说是外面那些穷苦乡亲送来的……说是‘赔礼’。”他当时只觉得奇怪，后来悄悄打听了一圈，才从一些碎嘴的仆役口中拼凑出郎君初到贺州时遭遇的种种刁难、流言的围攻、甚至被当街泼污水的屈辱……
此刻想起，临安心头又是一阵绞痛，眼圈更红了，“临安都听说了……那些人……那些人都该死！郎君您明明是清白之身，她们怎么能……怎么能那样污蔑您！”
他愤愤不平地攥紧了拳头，随即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地说，“可是现在谣言都澄清了，将军也没有放弃您啊！有将军在，谁敢再给郎君脸色看？郎君的腰杆子硬着呢！”
程青怀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洞悉世情的悲凉和深深的疲惫：“临安，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阙都……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声音低沉而清晰，“男子本身的贞洁，在她们眼中，重于性命。我本就是戴罪之身入府，正夫之位此生无望。
如今再泼上这一身洗不净的污水，名声在那些讲究门第清白的世族眼中，早已是臭不可闻。外面那些所谓的‘赔礼’，不过是碍于将军的威势，怕招惹麻烦，走个过场罢了。一旦回到阙都，单是左家宗族那一关就过不去。我这个‘污点’，只会成为她们攻讦妻主、掀起风风雨雨的由头，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却又无比坚韧的痛楚：“事到如今，我反而成了她最大的拖累。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要背负一个‘不贞不洁’的父亲之名，在她人异样的眼光和指指点点中长大……”
程青怀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变得异常坚定，“临安，我绝不能让我的孩子，活在这样的阴影里。所以，阙都，我是回不去了。”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临安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堵住。
他终于明白了郎君平静外表下深藏的委屈和决绝。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愤恨世道的不公，心疼郎君的隐忍，对将军权势的依赖瞬间崩塌……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最终，所有的不甘和恐惧，都化作了对郎君的决意追随。
他猛地抓住程青怀的衣角，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郎君，临安跟着您！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刀山火海，临安也跟定了！”
程青怀低头，看着临安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忠诚和依赖，冰冷的心底终于泛起一丝真正的暖意。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轻轻摸了摸临安的发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微笑，眸光倏然变得无比坚定，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远方：“好。我们去青州，去找爹爹和姐姐她们。她们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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