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为贺州城残破的轮廓镀上一层悲凉的暖色。两日短暂的、呼吸着自由空气的时光，终究还是结束了。
与其说程青怀被左相如“逮”回，倒像是被命运无形的丝线牵扯着，自己走回了这盘棋局——若非他多管闲事去救左相如，此刻或许还在与潮湿寒冷的山洞和未知的野兽为伴。
只是，救了她，便也亲手斩断了刚萌芽的逃逸之路。兰肆月未除，这片森林是迷宫，外面的象州，恐怕也早已布下了左相如的天罗地网。结局，殊途同归。
贺州城东的铁闸水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升起，迎接它得胜归来的主人。左相如一身玄甲未卸，立于船头，身形挺拔如松。
在她身后半步，程青怀一身普通伍长的皮甲，头盔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过于苍白的脸。
他身姿虽不如旁边士兵那般如标枪般挺直，却也无一丝萎靡歪斜，沉默地融在左相如身后的随军队列之中。
无人察觉将军身侧竟藏着一个男子。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和过于细腻的脖颈线条，在冷硬的甲胄映衬下，透出一丝格格不入的脆弱。
重回贺州城，他不再是流沙帮朱雀堂那个满脸雀斑、沉默寡言的堂主“群青”。这个以男扮女装行走于阴影中的身份，被左相如有意地彻底掩埋了。
军报上只言“匪首群青已然伏诛”，外界也无人会将那个丑陋粗鄙的女匪首，与眼前这位苍白清俊、曾为镇南将军侧夫的程青怀联系在一起。知晓内情的卢府众人，在程青怀的嘱托与左相如无声的威慑下，自然三缄其口。
船行在浑浊的河道上，空气里弥漫着焚烧后的焦糊味、未散尽的铁锈与血的腥气，以及一种深沉的、属于无数眼泪浸泡过的悲伤。
然而，河道两侧，却渐渐汇聚起人群。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神空洞麻木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她们自发地退到两旁，当看清船头那面猎猎作响的“左”字帅旗时，零星的、带着试探的感谢声，慢慢汇聚成一片压抑的、却又真切的欢呼。
“将军回来了！”
“谢将军……谢将军救命……”
“朝廷……朝廷没有抛弃我们……”
左相如目光沉稳地扫过两岸，将那些劫后余生的面孔、断壁残垣间新搭起的简陋帐篷、以及远处冒着热气的施粥棚尽收眼底。
季随果然没让她失望。短短两日，这位心细如发的副将不仅联合江南知府吕吟稳住了局面，从四方调来了救命的粮食，更是在这片废墟之上，重新点燃了秩序与人心的火种。
流沙帮的滔天罪孽被牢牢钉死，兰肆月精心设计的“官逼民反”的戏码，在季随润物细无声的疏导和实实在在的重建行动面前，终究化为了泡影。百姓的恨意，终究要寻一个出口，而季随，精准地将这个出口指向了真正的祸首。
船靠岸，踏板放下。左相如率先踏上岸，她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程青怀的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季随备好了地方，干净也清静。你先去歇着，让军医再瞧瞧，寒气未清别落了根。”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苍白的唇色上停留一瞬，“缺什么，直接吩咐值守的兵士。”
这般事无巨细的叮嘱，若是放在从前，简直难以想象。那位在北境以雷厉风行、不拘小节闻名的左将军，何曾操心过这些琐碎？
程青怀心中微动，暗忖：莫非是怀了身孕，连带着这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粗糙随意了事的性子也被磨得细致了些？
他却不知，这份细致，更多源自于左相如心底悄然滋长的情愫，她一直在慢慢改变。真心在意一个人，便会不自觉地将他的一切放在心头掂量。
何况程青怀那风一吹就倒的身子骨，在她看来本就该被精心呵护。承袭自母亲左漪的强势与担当，让她理所当然地将照顾他的责任扛在了肩上。多操点心，在她看来天经地义。
程青怀本也是随遇而安、活得粗糙的人。可看着左相如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那苍白脸色下掩盖不住的内外伤势，再想到她腹中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昨夜地洞里，左相如那句关于“责任”的诘问，终究在他坚硬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在他那个世界的观念里，怀孕的女人才是最该被照顾的对象。
与兰肆月一战留下的伤，岂是一夜就能养好的？可她仿佛浑然不觉，心思早已飞向了堆积如山的军务：流寇清剿、伤亡抚恤、城池重建……桩桩件件，都压在她肩上。
“等等。”程青怀的声音有些干涩，在她即将转身投入那片繁杂事务的瞬间响起。
左相如脚步一顿，英挺的眉梢挑起一丝纯粹的疑惑，显然心思还在案牍之间，“嗯？还有事？”
程青怀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她探究的目光，眉头微蹙，终究还是说道：“……我比你清闲得多，有事自会开口。倒是你，”他抬眼，目光直直撞入她深邃的眸中，“纵使武功盖世，也……也最好顾惜自身。地洞里那几下，只是权宜之计，让军医仔细看过才算数。”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左相如完全没料到，拦住她的，竟是这一番裹着冷硬外壳的关心。就在昨夜，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穴里，他还用那样决绝的姿态推开她伸出的手，划清界限。此刻这笨拙的叮咛，像一个猝不及防的礼物，狠狠撞在她心坎上。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眼底的冰霜与疲惫，那张素来冷肃、甚至带着几分杀伐之气的面容，竟如春雪初融般绽放出一个极其明亮、极其柔软的笑容。
这笑容是如此纯粹，以至于她周身那股属于镇南将军的凛冽气场都为之柔和，百炼钢在那一刻，化作了心甘情愿的绕指柔。
她就这样笑着，认认真真地听完了他的话，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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