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将皇城司的膨胀,下意识地类比于记忆中那些模糊而恐怖的影像——明朝的锦衣卫、东西厂。这是一种典型的“历史错置”的焦虑。
此刻,他清晰地看到了本朝与后世那些皇权无限膨胀的王朝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祖宗家法”的铁壁:本朝开国以来,“防微杜渐”四字乃是铁律。太宗、真宗、仁宗,历代先帝对宦官、外戚、女宠、宗室干政的防范,可谓到了极致。
宦官最高官阶不过遥郡,实权有限,且时刻处于台谏御史的虎视眈眈之下。“内臣结交外朝”乃是大忌,一旦发现,必遭重谴。”
士大夫集团的“天罗地网”:整个文官系统,从宰相到言官,其存在的核心价值之一就是“格君心之非”,防止皇权滥用于私欲。
皇城司若真敢有丝毫逾越,弹劾的奏章会像雪片一样飞来。富弼、文彦博、司马光这些重臣,绝不会坐视一个宦官机构坐大。“与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口号,是刻在帝国骨子里的权力结构。”
军队系统的独立性:枢密院-三衙的体系,与内侍省系统泾渭分明。宦官监军虽有其职,但想如唐代宦官般掌握神策军那样的禁军主力,在本朝无异于痴人说梦。
想到此处,赵顼甚至带着几分自嘲地腹诽:“莫说是李宪,就算把那明朝的魏忠贤、刘瑾弄到朕这熙宁朝来,面对这满朝朱紫、言路清明的局面,怕也得规规矩矩跪下磕头,敢有半点不轨之心,顷刻间便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排除了对“权阉”的恐惧,赵顼的思考进入了更深的层次。他意识到,真正的风险并非李宪个人会变成权臣,而是皇城司目前这种“政商一体”、“使命模糊”的运作模式本身,存在巨大的制度性风险。
职能异化:一个情报机构,如果其主要精力、资源和成就感来源于商业利润,那么其搜集情报的本职工作必然会退化,甚至可能为了商业利益而扭曲情报(例如,隐瞒边境冲突以维持贸易畅通)。
腐败温床:巨额利润在不透明的状态下流转,必然滋生庞大的腐败空间,腐蚀皇城司的战斗力。
授人以柄:此事若被朝臣知晓,攻击的将不是李宪,而是他赵顼本人!“遣中使经商,与民争利”的罪名,足以严重损害他的“明君”形象,动摇变法图强的合法性。
“所以,问题不在于李宪是否忠诚,而在于朕赋予它的这把‘剑’,剑柄之上,又生出了一条‘钱鞭’。
剑鞭一体,虽威力倍增,却也难以驾驭,易伤自身。朕要做的,不是毁掉这把利器,而是……将其‘剑’与‘鞭’分离,各自装上合适的剑鞘和鞭柄。”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改革方案,在赵顼脑海中逐渐成形——对皇城司进行“职能剥离”,实行“明暗分治”。
“明组”——回归本业的“皇城司”:
职能:专职负责京师治安、宫禁宿卫、侦缉谋逆、监察百官(有限度)等传统职能。一切行动需符合制度,接受三司(刑部、大理寺)的有限监督和台谏的质询。
目标:使其成为一个高效、专业、透明的情报与安保机构,重归“天子耳目”的本位。
经费:由朝廷正常拨款,保持其“清水衙门”的性质,避免被经济利益腐蚀。
“暗组”——新设的“皇家采办司”(或内帑经营司):
职能:将目前皇城司负责的海外贸易、内廷制造品变现等所有商业活动,完全剥离出来,成立一个全新的、直属于皇帝的内廷机构。它类似于后来清朝的“内务府”的概念,专司为皇帝和内库“创收”。
运作:继续利用皇城司遗留的海外网络和曹家等白手套,但其人员、账目完全独立。负责人可由精明强干、深谙商道的宦官或皇帝亲信的低级官员担任。
管理:其财务必须严格审计,巨额支出需皇帝亲自审批。赵顼设想,那“三成”利润不再直接留给皇城司,而是纳入这个新机构的运作成本与皇帝特别基金,每一文钱的动用,都必须由他朱笔批准。
人事与制衡:
李宪可以继续担任皇城司都知,展现皇帝对他的信任。但新成立的“皇家采办司”的主官,需另选他人,形成相互独立、相互制约、均对皇帝直接负责的局面。
如此,权力分散,职责清晰,财务透明。既保留了“造血”功能,又杜绝了机构尾大不掉的风险。
然而,赵顼并没有立即下旨推行这套方案。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告诫自己:“朕虽思得一策,然未必尽合实情。李宪等人久历其事,其中艰难、关窍,彼等深知。贸然行事,恐生窒碍。”
他决定,耐心等待各地皇城司负责人返京述职。他要亲耳听听一线的声音:
海外贸易的具体流程、风险何在?
与各地豪强、辽夏官员打交道,有哪些不成文的规则?
现有的这套模式,哪些是高效的,哪些是弊病丛生的?
他要将这次述职,变成一次全面的调研和听证会。他的改革方案,将基于这些一手信息进行微调,确保其既符合帝王控权的意志,又具备现实的可操作性。
窗外的雪依然在下,赵顼的心却已豁然开朗。最初的恐慌,源于对历史幽灵的错误联想;而现在的从容,则建立在对北宋制度现实的清醒认知和对未来制度的缜密规划之上。
他不再视皇城司为潜在的怪物,而是看作一件有些复杂的工具。他的任务,不是摧毁它,而是重新设计它,给它装上安全的握柄和精准的标尺。
“李宪,还有你手下的干将们……”赵顼望向大名府方向,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朕等着你们回来。
朕要听听,你们这把‘利剑’,在过去一年里,究竟磨得如何了。朕,要亲手为它打造一副新的剑匣。”
这一刻,年轻的皇帝真正开始领悟,治国之道,不在于消灭问题,而在于驾驭问题,将挑战转化为新的机遇和制度创新。熙宁时代的改革精神,已从他处理这件“家事”中,悄然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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