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头砸进泥土的闷响早已散去,药圃西角的陶瓮边,湿土尚新翻过。甘草袖中藏着半截焦纸,指尖还沾着红渣碎屑。他未回正堂,也未召人再问,只沿着青石阶缓步向偏院走去。
小药房低矮,门虚掩着,一股燥烈药气自缝中渗出,刺鼻难闻。他推门而入。
熟地正俯身搅釜,黑雾腾起,锅中药汁黏稠如血,勺柄刮过釜壁,发出滞涩的“吱”声。他听见脚步,头也不抬:“是甘草先生。”
“听白芍说,你在试安神汤?”甘草走近,目光扫过灶台,手搭在柜沿,“师父近日心神不宁,确需调养。”
熟地手腕微顿,勺尖悬空,一滴黑汁坠落,砸在炉砖上,溅开细点。“加了些远志,还有……丹参粉。”他声音平稳,却不敢直视对方。
甘草俯身嗅了嗅,眉头轻蹙:“这味气,不似安神,反倒像催血之剂。昨夜药渣里那味燥意,也是你下的?”
勺子“当”地磕在釜边。
熟地抬眼,额角有汗滑下:“是。我说过,怕师父气血不足,想略增活血之力。”
“从何处买的丹参粉?”
“市集……一家铺子。”
“哪家?”
“记不清了。”
“那你可记得,那粉是什么颜色?”甘草从绸袋中取出一小撮黄褐粉末,摊在掌心,“像这个?还是更红一些?”
熟地瞳孔微缩,喉头滚动了一下:“差不多……吧。”
“不对。”甘草将粉末收回,“昨夜残渣里的颗粒,是暗红,带金属腥气,不像寻常丹参磨粉。你若真从市集购得,该能说出字号、时辰,甚至掌柜相貌。你说记不清,说明你根本没买过。”
熟地低头,手指紧紧攥住勺柄,指节泛白。
甘草不再追问,转身走向药柜。柜门紧闭,铜扣微锈。他拉开上层,几味常用药整齐排列:茯苓、白术、酸枣仁。再拉中层,仍是正经配伍。他蹲下身,启开最底层一格。
积尘厚,显少开启。
陶罐冰凉,封口以蜡泥。他揭盖,一股燥热扑面,内盛暗红粉末,细如尘砂,捻之微黏,气味辛辣中夹杂一丝铁锈般的腥气——与“逆”字模具的气息,完全一致。
他指尖轻挑,取了一撮,凑近鼻端。
熟地猛然扑来,一手按住罐口,呼吸急促:“别碰!那是……未竟之方!”
甘草缓缓抬头,看着他:“你平日温顺隐忍,从不争执。可此刻,你护这罐药,胜过护命。”
熟地僵住,手仍压在罐上,指尖微微发抖。
“速生血药若无甘草调和,必成劫阴之毒。”甘草松开罐盖,语气平静,“你可想过,这药若入当归体内,会如何?”
熟地嘴唇动了动,终未出声。
甘草将陶罐轻轻放回原处,站起身:“你既知此药未备,何故让它出现在师父药渣之中?”
“我……”熟地声音极低,“只是想试效……没想害他……”
“那你可知,门槛缝隙的粉末,是你围裙掉落?书架后的短靿履印,是你夜行所留?抽屉夹缝的纤维,是你衣角勾断?药碗残底的红粒,是你亲手添入?”
熟地身躯剧震,后退半步,撞上药柜,一只瓷瓶滚落,摔在地上,碎成数片。
甘草俯身拾起一片,边缘锋利,映着窗外斜照的日光,冷白一闪。
“你每日守灶,掌煎药之权,能自由出入书房。川芎虽返府,却未进门。酒坛被移,封泥撬动,坛中酒液减少——这些事,只有你能做到。你借汤剂扰神,诱发病症,趁乱取走古方,对吗?”
“我没有!”熟地突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我只想让他好!他病了那么久,只会等死!我要救他!用更快的法子!”
“所以你就擅自改方?用未经验证的燥药?甚至……烧毁记录?”
熟地猛地一颤,目光落在甘草袖口——那里隐约露出半截焦纸。
他脸色骤变。
甘草将那纸角缓缓抽出,举至眼前:“这‘杏’字,是你烧剩下的。你本想毁尽痕迹,却忘了陶瓮口残留的灰烬会被风吹散。你烧的是什么?是不是《养血秘要》的副本?或者……逆药阁给你的指令?”
“我没有拿古方!”熟地声音嘶哑,“我只是……按他们说的做……让他们告诉我真正的补血之法……他们说,只要让当归病情反复,就有机会送来‘引药’……可我没见过那书!真的没有!”
甘草盯着他:“他们是谁?”
熟地咬唇,不语。
“是逆药阁的人?”甘草逼近一步,“每月初七渡江交接,用青铜模具造伪药,对吗?你早就和他们联络了?”
“我不是叛徒!”熟地突然吼出,“我是被逼的!我娘在他们手里!他们说,若我不照做,她就会死!我只能……只能按他们给的方子下药!可我不想伤师父!我真的不想!”
甘草沉默。
熟地跪倒在地,双手撑地,肩头剧烈起伏:“我知道错了……可我现在逃不掉……他们无处不在……杏林阁、百草堂……连北方的铺子都换了人……你们查不到的……你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甘草缓缓收起红粉样本,封入绸袋。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熟地抬起头,声音颤抖:“你要告发我吗?”
甘草停步,背对着他:“明日我还要查书房旧案。”
熟地喘息着,眼神涣散。
“你若心安,便不必避我。”
话音落,门被轻轻带上。
小药房重归昏暗。熟地瘫坐在地,手中还攥着那把搅药勺,勺尖朝下,一滴黑汁缓缓凝聚,在炉砖上方悬垂。
甘草立于回廊下,手中绸袋紧握,目光投向书房方向。
风穿庭院,药叶轻摇。
勺尖黑汁终于坠落,砸在砖缝间,裂纹微张,墨点迅速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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