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锋陡然一转,不再谈论具体的军事或技术,而是如同利剑般,直指更深层、更核心的问题:“我汉国立国至今,拓土开疆,非为称霸,所求不过境内之民能得安居乐业,不受外辱侵扰。然近年来,天象屡现诡异,地动、山崩、水患频仍,更有关乎国运之不明巨兽潜行江河,毁我工事,噬我生灵。此等天地伟力之异变,浩荡难测,绝非我一国一族所能独力抗衡。未知亳邦国内,居于高位者,可曾察觉此类天地异状?民间可有流传?”
当话题从具体的战败转向缥缈却又无比现实的“天地异状”时,仲达的眼神明显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如石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他沉默下来,被缚多时略显僵硬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这个话题,似乎触动了某种更深的恐惧,或者说,某种被刻意压抑和隐瞒的真相。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与悲怆的哭泣声。那是一名年纪较大的亳邦俘虏,在被问及家乡亲人、田地收成时,长期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断断续续的哭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穿透并不厚实的土墙,隐约夹杂着一些模糊却惊心的词语:“……河水……也变了颜色……家里……孩他娘……往后可怎么活……”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同袍的绝望哭泣,像是一根尖锐的冰锥,猛地刺破了仲达强自维持的镇定外壳。他想起了家乡那条养育了祖祖辈辈、被称为母亲河的大江支流,近年来也时常在雨季泛着诡异的、带着腥味的泡沫,水位暴涨暴落毫无规律,甚至有几个胆大的渔民在雾气弥漫的清晨离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这些事情,都被上官以“河神发怒”或“不慎溺水”为由强行压下,严禁议论,违者重罚。他想起了国内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贵族、大王室成员,依旧夜夜笙歌,为了权力和财富明争暗斗不休,只有像厉将军这样手握重兵、又极度信奉武力的少数实权派,才疯狂地主张对外扩张,说什么“大灾将至,唯有先发制人,掠夺足够的土地、人口与财富,方能积聚实力,在灾难中存活下来”……
绘在一旁静静地运笔记录着,笔尖在竹简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当他听到那隔壁传来的绝望哭声,再看到仲达脸上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混合着恐惧、悲哀与愤懑的复杂神情时,他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心中亦是沉甸甸的。他仿佛透过这小小的审讯室,看到了在绝对的天灾伟力面前,不同文明、不同国度、不同阶层那惊人相似的挣扎、恐惧与无奈。无论是励精图治的汉国,还是内忧外患的亳邦,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还是匍匐求生的平民,在那可能存在的、名为“喀喇”的浩劫阴影之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如石精准地捕捉到了仲达情绪堤坝上出现的这道细微裂痕。他没有催促,没有威逼,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心理防线的最终瓦解。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良久,仲达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叹了口气,肩膀彻底垮塌下来,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抬起头,眼中原有的戒备与顽固被一种近乎认命般的疲惫和一种强烈的、不吐不快的倾诉欲望所取代:“……你们……你们汉国,也知道了?也看到了?”
“知道什么?看到什么?”如石的声音依旧平稳,不起波澜。
“大灾……那场据说会席卷一切的大灾……”仲达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冥冥中的存在听去,带着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们亳邦……地位最尊崇、侍奉鬼神时间最久、也最受先王敬重的大卜偃,是巫祝中的巫祝。他……以及他们那一派系的核心人物,很多很多年前,就开始秘密观测星象流转与地脉变动。他们……他们很早就断言……说天地之间的‘气’正在变得日益狂暴、混乱,一场远超史册记载、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可能……可能在几十年内,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就会真正降临。星辰的轨迹偏离了亘古的路径,地底深处……传来令人不安的、如同巨兽翻身般的躁动呜咽……”
这个石破天惊的信息,让始终维持冷静的如石瞳孔微微收缩,而一旁记录的绘,更是手腕一抖,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竹简之上!亳邦的最高统治阶层,果然知晓“喀喇”的存在!甚至可能比汉国知晓得更早、更具体!
“但是……可笑,可悲啊!”仲达的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嘲讽、悲哀与绝望的扭曲表情,“现在的王上,还有朝堂上大多数只知道争权夺利、醉生梦死的贵族元老,他们不相信!或者说……他们不愿意去相信!他们觉得大卜偃和他的人是危言耸听,是想借助所谓的‘预言’来攫取更大的权力,干预国政。他们依旧沉迷于奢华的宴会、无休止的党争和领土的虚荣。只有厉将军……还有少数像他一样手握兵权、又极度信奉实力至上的将领,才真正相信大卜偃的预言。他们认为,在大灾无可避免地降临之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多地掠夺邻国的土地、人口和所有资源,才能让亳邦……或者至少,让他们自己所代表的势力,在未来的灾难中拥有更多的生存资本和喘息之机。所以……所以厉将军才会如此不顾一切、如此急切地不断向你们汉国挑衅、用兵!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边境几座城池,他想要的是整个汉国的积累,来填充他应对末日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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