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台上的玥,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刺过来:“敢问安抚使大人!您是我汉国堂堂正正的王女,是咱们自己人啊!为何……为何要行此‘卖族’之事,胳膊肘往外拐,寒了自家人的心,去暖那些外人的炕头啊?!”
这“卖族之贼”的恶毒指控,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他话音未落,人群中早已安排好的几个声音立刻此起彼伏地高声附和起来,情绪被迅速点燃、煽动。
“田老说得对!凭什么分我们的地给外人!”
“他们连犁都不会扶,别糟蹋了好田!”
“定是那些外人不知给了安抚使什么天大的好处!”
“我们不答应!祖宗留下的地,死也不分!”
一时间,群情汹汹,愤怒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许多不明真相、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普通民众,被这悲情牌和煽动性言论所感染,联想到自家或许也并不宽裕的境况,看向玥的目光渐渐从最初的期待、好奇,转变成了深深的怀疑、不满,乃至被挑拨起来的愤怒。他们被巧妙地引导着,将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顿、对未来的不安与焦虑,简单地归咎于这些“外来者”的涌入,以及这位试图推行“公平”却看似损害了他们利益的年轻安抚使。玥被孤立在了木台之上,仿佛站在了所有“老户”的对立面,面对着一张张被煽动起来、充满敌意与不解的面孔。她带来的几名护卫见状,神色骤紧,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迅速上前一步,用身体在玥与激动的人群之间筑起了一道警惕的人墙。
玥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一股凉意顺着脊椎蔓延。她看着台下那些激动而茫然、大多只是随波逐流的脸庞,心中雪亮,他们大多只是被利用了,被当作了对抗新政的棋子,真正的黑手,正隐藏在幕后,冷笑着观察这一切。此刻,任何强行的解释、官威的压制,都只会火上浇油,进一步激化矛盾,正中那些豪强下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翻涌的波澜强行压下,脸上依旧努力保持着如水般的平静。她没有斥责那位哭诉的老者,也没有立刻高声为自己辩解,只是缓缓抬起了手,对着紧张护卫的士卒做了一个明确且坚定的“退后”手势。
然后,她向前微微迈了半步,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扫过台下骚动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青桑邑的父老乡亲,今日之议,关乎各家生计,大家心有疑虑,亦是常情。既然如此,今日的政令解读,暂且到此为止。”
她顿了顿,给予众人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继续道:“王廷推行此新政,本意是为求万民之福祉,社稷之长久,绝非为损害任何安分守法之人的正当利益。大家心中所思所虑,我,玥,在此以汉国王女之名向大家保证,必将一一查清查实,厘清是非曲直,最终,定会给大家一个公正明白的交代。在新情况查明之前,青桑邑的田亩清查与重新分配事宜,暂缓施行。”
说完,她不再多言,也不再理会台下复杂的目光与尚未平息的议论,在护卫们警惕的簇拥下,步履沉稳,面色平静地离开了这片骤然变得喧嚣而充满敌意的广场。她此刻的主动退让,在那些幕后豪强看来,或许是年轻女子面对压力的软弱与可欺,但在一些尚有理智、善于观察的民众眼中,这番临乱不惊、主动承担、并给予承诺的举动,反而显现出一种不同于寻常官吏的沉稳气度与解决问题的诚意。
回到暂时下榻的、略显简陋的青桑邑官廨,玥没有允许自己过多地沉浸在方才受挫的情绪之中。她清楚地知道,对手此番使用的,是极为阴险却也难以直接驳斥的阳谋,他们精准地利用了民众最为朴素的乡土宗族观念、以及对未知变化天然的恐惧心理。破解之道,不在于公开场合言辞犀利的辩论,也不在于凭借身份强压,而在于深入泥土之中,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去戳穿谎言,去争取人心。
她立刻调整了策略。明面上的法令推行宣布暂停,以此缓和紧张的对抗情绪,但她所带来的那个由精干文吏、熟悉农事的工匠以及少量可靠护卫组成的团队,却就此化整为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青桑邑的城邑乡野之间。玥自己也换下了那身可能会带来距离感的正式袍服,穿上了一套最普通、甚至打着细小补丁的粗麻布衣裙,用一块同色的头巾包住了过于显眼的发髻,只带着一两名精通当地复杂土语、为人机敏可靠的随从,如同寻常访亲问友或是采集草药的民间女子,开始了极其深入而细致的查访。
她们刻意避开了那些高门大院、朱漆大门的乡绅府邸,而是专门走访那些居住在村落边缘、低矮破旧的茅屋、或是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的赤贫之家。无论是本土的、因各种原因失去田产沦为佃户甚至流民的破落户,还是新迁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生计异常艰难的归附者家庭,都是她们探访的对象。玥会坐在那低矮得需要弯腰才能进入的、散发着霉味与烟火气的屋檐下,毫不嫌弃地接过主人用粗陶碗盛来的、浑浊的凉水,小口啜饮着,耐心地听着满面愁苦、双手皲裂的老农,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土语,哽咽地诉说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是如何被同族的族长或乡中有势力的豪强,以“代为管理”、“抵偿债务”乃至更为直白的强占名目,一步步夺走的;她会走到那因缺水而干裂出深深口子的田埂边,看着枯瘦憔悴的农妇,指着远处那片属于豪强、引水充足而显得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的田地,哭诉对方如何在春灌最关键的时节,蛮横地派人截断流向下游的公共沟渠,任由她们这些小家小户的秧苗活活旱死;她甚至在深夜,于官廨最僻静的后堂,秘密接见了几位冒着巨大风险、偷偷前来告密的、曾在豪强家中充当长工或奴婢的知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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