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却并未直接回答他这个充满挑衅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轻车上的范增,微微颔首,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亚父智谋深远,远来辛苦。灞水清寒,风露伤人,不如帐中叙话?也好让亚父稍避风寒。”他侧身,示意了一下桥头那座早已设好的、毫不起眼的青布帷帐。
这一举动,看似关心长者,实则极其巧妙。他避开了项羽锋芒毕露的质问,将对话的提议转向相对平和的“叙话”,并且将首要邀请对象定为范增,这既是对这位智者表达了足够的尊重,隐含分化对方核心决策层的意图,又不着痕迹地将对话的主导权再次拉回自己手中。
帐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两席相对,一壶清水,几只陶碗,再无他物。嬴政与项羽分宾主落座(尽管这主客关系颇为微妙),范增坐于项羽下首,蒙坚则如磐石般侍立在嬴政身后,寸步不离。帐帘垂下,勉强隔绝了外界数千虎狼之师的肃杀之气,却让这狭小空间内的气氛更加凝重,每一寸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声的角力。
“开门见山吧!本王的耐心有限!”项羽不耐地一挥手,动作带风,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躁与对这种“文绉绉”谈判的本能排斥,“你若识时务,肯开城纳降,献上传国玉玺与皇帝符节,本王或可念在同为上古皆出自黄帝的份上,饶你嬴姓宗族不死,许你一族迁离关中,去那岭南瘴疠之地,得一隅安身,延续香火。”条件苛刻至极,近乎侮辱,意图彻底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
嬴政仿佛没有听到那充满羞辱的“岭南瘴疠之地”,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面前粗糙的陶碗,缓缓饮了一口冰冷的清水,动作从容不迫,如同在章台宫品尝琼浆。“霸王可知,”他放下陶碗,目光平静地看向项羽,“此刻,刘邦的十万大军,正在霸上扎营,日夜操练,作壁上观?”他抛出了第一个外部变量。
项羽浓眉一拧,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区区刘邦,无赖之徒,侥幸先入关中,何足道哉?待本王料理了咸阳,下一个便是他去沛县老家种地!”他对刘邦的轻视是发自内心的。
“然后呢?”嬴政紧接着追问,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霸王欲效法何人?是如周武王般,分封天下,以诸侯治诸侯?亦或……如始皇帝般,废分封,行郡县,鞭笞天下,君临九州?”这个问题问得极险,极其尖锐,瞬间刺中了项羽内心最敏感、最矛盾之处。
他出身楚国贵族,骨子里烙印着分封的传统,渴望成为天下共主,享受诸侯朝拜;但另一方面,始皇帝那席卷八荒、唯我独尊的无上权威,又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既想拥有皇帝的权力,却又跳不出分封的思维窠臼。
范增浑浊却锐利的眼中精光一闪,他接过话头,语气依旧保持着长者的平和,却暗藏机锋,试图将话题引向对秦朝本身的批判,从而占据道德制高点:“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道循环。暴秦无道,律法苛酷,役使民力如牛马,致使海内怨沸,二世而亡,足见独夫之政,违背天命人心,不可持久。
霸王兴义兵,吊民伐罪,解民倒悬,自有其顺应天道人心之道。不知秦王陛下,身历国破之痛,对如今这天下之势,有何……与众不同的高见?”他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来,并将“高见”与“与众不同”联系起来,暗示对方需要拿出超越常规的筹码。
嬴政的目光转向范增,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星河流转:“亚父所言,切中要害。独夫之政,恃力而忘仁,确不可久,秦之速亡,便是明证。”他先肯定了范增的部分观点,随即话锋陡然一转,“然,春秋战国五百余载,诸侯并立,相互征伐,盟约如同儿戏,今日歃血,明日背刺,致使天下板荡,生灵涂炭,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这……便是亚父所言的仁义正道吗?”他的声音沉缓,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历史穿透力,描绘出一幅惨烈的画卷。
他顿了顿,帐内只剩下几人细微的呼吸声,才继续道,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朕近日常思,或许……在这二者之间,尚有一条路可行。”
此言一出,连一直古井无波的范增,那枯槁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些许真正感兴趣的神色,身体微微前倾。项羽虽然依旧满脸不耐,但眼神深处的那丝困惑再次浮现——这嬴子婴,到底想说什么?
“朕,愿去帝号,永为秦王,仅守关中故土,行秦法之政,但去其苛暴,存其公允。”嬴政缓缓道出他的核心提议,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霸王可称西楚霸王,不为皇帝,而为天下诸侯盟主,辖制四方,裁决纠纷。诸侯各守其土,非奉盟主之召,不得擅动刀兵。
我等可立下盟约,共同抵御外侮如匈奴,互通商贾以繁荣百业。如此,或可免天下再陷战国烽火轮回,亦可避免一人独断专行、力竭而亡之弊。”这不是屈膝投降,而是提议建立一个以项羽为盟主的、松散的联邦体系,而秦国,将作为其中拥有高度自治权的重要一员存在。这是一个超越了当下时代眼光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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