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的墨汁,勉力浸染着咸阳宫上空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却未能驱散弥漫在殿宇楼阁间的沉重阴霾,反而将那些剥落的朱漆、断裂的檐兽、以及宫墙上肆意蔓延的枯藤照得愈发清晰,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嬴政——此刻仍禁锢在子婴那具年轻而孱弱的躯壳内——静立于雕花木窗边,身形挺拔如松,一夜未眠。属于千古一帝的灵魂,正与这具陌生皮囊里残留的原主意识进行着最后的磨合与绝对掌控,如同猛虎蛰伏于幼鹿之体,压抑着足以撕裂一切的磅礴力量。
他缓缓摊开手掌,日光透过窗棂,映照在这双苍白纤细、指节分明的手上。掌心与指腹,没有前世那历经沙场、持戟握剑留下的厚茧与疤痕,只有常年翻阅竹简、提笔书写留下的零星墨迹与细微的笔茧。
前世那具承载着四海、驾驭着雷霆、令天下震颤的帝王之躯,早已化作沙丘行宫外一抔无人知晓的黄土。如今,他只剩下这具手无实权、朝不保夕的脆弱皮囊,以及脑海中那份沉重如山、交织着无上荣耀与彻骨痛楚的记忆与近乎冷酷的智慧。
“力量……”他无声低语,唇齿间未曾泄出半分声响,唯有目光如鹰隼般穿透窗棂的间隙,落在宫墙之上那些巡逻兵士模糊而懈怠的身影上。绝对碾压的武力已然随乌骓马与天龙破城戟一同逝去,但他骨子里还烙印着更深层、更可怕的力量——对人性幽微之处精准如尺的拿捏,对天下时局变幻冷酷如冰的洞察,以及……深植于这庞大帝国肌理血脉之中,那些尚未被彻底磨灭、仍在黑暗中等待星火的忠诚。
关键在于,如何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精准地找到并点燃它们。
殿外传来细碎而极力放轻的脚步声,如同老鼠啮咬木器。一名鬓发斑白、腰背佝偻的老内侍,低眉顺目地躬身入内,开始例行打扫殿宇。他动作迟缓僵硬,眉眼低垂得几乎要埋进胸膛里,与宫中其他或惊惶失措、或已然麻木待死的内侍并无不同。但嬴政记得他,或者说,子婴记忆碎片里对此人有着模糊的印象——申亥,服侍过两代君王(或为始皇及胡亥)的旧人,平素沉默寡言得如同哑巴,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在宫廷最阴暗的角落。
嬴政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过殿内陈设,并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仿佛仍沉浸在自己的困境与沉思之中。直到申亥手持一块半干的麻布,颤巍巍地擦拭到他附近那座青铜仙鹤灯架时,嬴政才仿佛无意识般,将原本轻叩案几的右手食指停下,转而用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极轻、极快、却又带着某种独特韵律地,敲击出一段古怪的节奏——笃,笃,笃……(三长),笃,笃……(两短),笃……(一长)。
这并非随意之举。这是前世他亲手创立、直属于皇帝、行踪诡秘的黑冰台内部,最高级别、近乎失传的线下紧急接触与身份确认信号,其源头模仿自陇西深山某种夜枭在特定季节的求偶啼叫,非核心成员绝无可能知晓其含义与对应节奏。
申亥那原本缓慢如龟爬的擦拭动作,在这一串微不可闻的敲击声入耳的瞬间,骤然僵住!那具苍老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雷电劈中,每一个关节都发出了细微的“咯吱”声,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遮掩地、直直地看向嬴政,那双原本浑浊不堪、如同蒙尘死水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激动与狂热!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时间停滞。空旷死寂的殿宇内,唯有彼此瞳孔中倒映出的身影,在进行着一场无声却石破天惊的交流。
嬴政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深邃如同万年寒潭,不起丝毫波澜,却传递着如山岳般沉重的威仪与不容置疑的、等待回应的气息。
仅仅一息之间,申亥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迅速而狼狈地低下头去,花白的发丝遮掩住他剧烈变幻的神情。但他手中那块半旧的麻布,那无法抑制的、细微如筛糠般的颤抖,彻底暴露了他内心此刻正经历的滔天巨浪与信仰冲击。
联系,在无声无息中,以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方式,重新建立了。
嬴政心中一定,如同第一块基石稳稳落下。面上却不露分毫异色,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转过身,背对着申亥,目光似乎投向殿外荒芜的庭院,仿佛对着虚空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清晰,恰好能让身后的老内侍听清:
“朕方才小憩,梦见兰池宫旧时景象,池水浑浊不堪,那镇守宫苑的青铜金蟾……亦蒙尘失色。不知昔日负责清理池水、养护金蟾的旧人,如今可还安在?踪迹何处?”
申亥佝偻的身体又是一颤,幅度微小,却未能逃过嬴政那看似随意、实则洞察秋毫的感知。他停下手中毫无意义的擦拭动作,以几乎微不可察的幅度,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步履蹒跚地快速退出殿外,只是那背影,看似依旧老迈,步伐间却比来时莫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凝的力道,仿佛枯萎的藤蔓被注入了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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