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日渐严峻。
街头上,身着异国军服的士兵身影增多,报纸上的言论空间也在悄然收紧。
清秋心中那根关于危机的弦,越绷越紧。她深知,个人乃至一所学校的努力,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但坐以待毙,绝非她重生一世的性格。
“女子实用技能传习所”在她的全力推动下,终于克服重重困难,在西城一处租来的旧院落里挂牌成立。
开学仪式简单却郑重,冷清秋没有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只是对首批几十名年龄、背景各异的学员平静地说道:“来到这里,你们学习的不仅是一门谋生的手艺,更是在这纷扰的世道里,多一份安身立命的底气。望诸位勤勉,不负光阴。”
课程设置完全围绕“实用”与“应变”。除了簿记、打字、护理、纺织,她还坚持加入了战时急救、简易通讯和基础农事知识。这些内容在当时的女子教育中堪称异类,甚至引来一些守旧人士的嘲讽,认为不伦不类。但冷清秋不为所动,她亲自审订教材,甚至邀请了一位从欧洲战场回来的华裔医生,来传授基础的创伤处理和防疫知识。
与此同时,那项秘密的典籍保护计划,在极其谨慎的推进中,也取得了一些进展。部分最珍贵的古籍善本和孤本,已开始由可靠的专人,以学术交流或版本复核的名义,分批携带微缩胶卷副本南下,秘密存放于上海、南京几家信誉卓着的大型图书馆或大学的保险库中。这个过程充满了风险与不确定性,每一次成功的转移,都让冷清秋和少数几位知情人稍稍松一口气。
这些工作耗神费力,且不能张扬,清秋明显清瘦了些,但眼神中的光芒却愈发沉静坚定。她将自己的学术研究暂时放缓,将更多时间投入到这些“未雨绸缪”的实务中。
她知道,着书立说固然重要,但保住文化的根脉,培养能应对变局的人,在当下或许更为紧迫。
这期间,她与李四光、杨端六等友人的通信愈发频繁。
他们在信中较少谈论个人生活,更多的是交流对时局的观察,商讨可能的应对之策。李四光在信中提及他正竭力将重要的地质勘探资料和仪器向西南内陆转移;杨端六则忧虑教育资源的保全和未来人才的培养。一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共识,在他们这群知识分子之间默默形成。
一天傍晚,冷清秋刚从传习所回到燕京大学的住处,助教张炜便匆匆赶来,脸色凝重地递给她一封信。“先生,南京杨先生来的急信。”
冷清秋拆开信,杨端六在信中语气急迫,告知她南边形势有变,某些势力对文化教育机构的渗透和控制意图已十分明显,他强烈建议冷清秋早做决断,考虑离开北平,南下暂避,并可协助中央大学筹建一个国文研究机构。
几乎是同时,容庚先生也派人请她过去。老先生的书房里烟雾缭绕,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清秋啊,山雨欲来风满楼。燕京是美国人办的,或可暂得保全,但也非久安之地。你……可有打算?”
冷清秋沉默了片刻。离开北平,意味着要放弃她辛苦建立的传习所,中断正在进行的研究,离开熟悉的校园和同事。但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洞察都在告诉她,留下来,不仅个人安全堪忧,她所努力的一切也可能在混乱中付诸东流。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果决:“容先生,我明白了。北平恐非久留之地。我打算,先将传习所的事务做个了结,安排可靠之人维持,然后……南下。”
她没有选择立刻只身逃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异常冷静地处理着各项事宜。她为传习所找到了两位责任心强、且有实务经验的女性负责人,将剩余的资金和教学资料妥善移交,嘱托她们尽可能地在变局中维持下去。她将自己无法带走的书籍和部分重要手稿,分别寄存于几位绝对可靠的朋友处。同时,她加快了与南方学界朋友的联系,为南下后的工作和生活铺路。
离开北平的前夜,冷清秋独自在未名湖畔走了很久。湖水漆黑如墨,倒映着稀疏的星子和远处建筑的模糊轮廓。这座她重生后奋斗了数年的城市,承载了她从破茧到翱翔的全部记忆。如今,她却要再次离开,如同候鸟,飞向未知的南方。
但这一次,她的心中没有彷徨,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是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以及面对不可抗拒之历史洪流时,尽己所能保存火种、延续文脉的决绝。
她回到住处,最后检查了一遍行装。箱子里除了几件必要的衣物,大部分空间都塞满了书籍、笔记和那部《中国小说史》的修订手稿。她的目光掠过这间简朴的书房,那里曾见证过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也曾孕育出影响深远的着作和推动社会进步的理念。
她轻轻关上门,没有回头。
火车站里人群拥挤,弥漫着恐慌与离愁。冷清秋穿着素雅的深色旗袍,外面罩着大衣,神情平静地坐在车厢里,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北平的城楼在视野中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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