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歇了,盛夏便以不容分说的姿态笼罩了水乡。日头毒辣,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知了在柳荫里声嘶力竭地鼓噪,连河水都显得懒洋洋的,流动缓慢。沈清澜的生活,在经历了陈延带来的信息冲击后,似乎又回归了那种表面上的、粘稠的平静。她依旧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与霉味、虫蛀和褪色的墨迹为伴,用极致的耐心,将破碎的时光一针一线地缝合。只是,案头多了那两页母亲的信笺,心湖深处,则沉淀了更多关于过往的、沉重而清晰的沙砾。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卷《本草纲目》的残页,小心地填补被蠹鱼啃噬的药材图案,院门外却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闹。孩子的尖利叫骂声、哭喊声,夹杂着大人不耐烦的呵斥,打破了午后的沉寂。
沈清澜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巷口聚着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推推搡搡。被围在中间的是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头发枯黄,衣衫破旧,脸上脏兮兮的,正死死抱着一只破旧的竹篓,篓里装着些刚挖的、还带着泥的野菜。她咬着嘴唇,不哭也不求饶,只是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扫把星!滚出去!”
“你爹娘就是被你克死的!离我们远点!”
“把篓子给我们!里面的东西肯定也是你偷的!”
孩子们叫嚷着,伸手去抢那竹篓。小女孩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弓起身子,发出低低的呜咽,就是不松手。
沈清澜认得那小女孩,是镇西头张寡妇家寄养的外甥女,叫阿阮。张寡妇嘴碎,逢人便说这孩子的爹娘是前两年在跑船时遇上风浪没的,从此便认定阿阮命硬克亲,对她非打即骂,平日也只给些残羹冷炙。镇上的孩子受了大人影响,也都不愿跟她玩,甚至时常欺负她。
沈清澜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自身的经历让她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但看着阿阮那双眼睛里的倔强和恐惧交织的神色,她心中某根细微的弦,被轻轻拨动了。那是一种……在无尽黑暗中独自挣扎的、似曾相识的眼神。
她推开院门,走了出去。孩子们见到她,喧闹声顿时小了下去,有些怯怯地散开些。沈清澜在镇上虽不常与人交往,但那份沉静疏离的气质,总让顽童也有些发怵。
“围在这里做什么?”沈清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沈……沈先生,”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壮着胆子说,“我们没干嘛,就是……就是让她把偷的野菜交出来。”
阿阮抬起头,看到沈清澜,黑眼睛眨了眨,抱紧竹篓的手更用力了,嘴唇抿得发白。
沈清澜没看那些孩子,目光落在阿阮篓里的野菜上,是些常见的马齿苋和荠菜,长在河滩边,算不得偷。“这野菜,河边多得是,算不得谁家的。”她淡淡说了一句,又看向阿阮,“你挖这些做什么?”
阿阮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自己,愣了一下,才小声嗫嚅道:“……给舅妈……煮汤。”
声音细若蚊蚋,却让沈清澜心头微涩。自己尚且吃不饱,挖点野菜还要被如此欺凌。
“都散了吧。”沈清澜对那群孩子挥挥手,“日头大,别中暑了。”
孩子们互相看了看,终究不敢违逆,嘟囔着散去了。巷口只剩下沈清澜和阿阮两人。阿阮依旧警惕地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随时准备逃跑。
沈清澜沉默片刻,转身往院里走,到门口时,侧头说了一句:“进来喝口水吧,脸都脏了。”
阿阮僵在原地,黑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沈清澜没再催促,自顾自进了院子,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沁凉的井水,倒了一碗,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然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廊下,继续修补她的书页,只是留了院门敞开着。
过了许久,就在沈清澜以为那孩子已经跑掉的时候,一个极轻微、极缓慢的脚步声挪了进来。阿阮站在院门口,犹豫着,目光在井水和沈清澜之间逡巡。
“喝吧,碗是干净的。”沈清澜头也没抬,语气平淡。
阿阮这才慢慢挪到石桌边,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眼睛却一直偷偷打量着这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院子和廊下那个好看得不像真人的姐姐。
喝完水,阿阮放下碗,低低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要走。
“等等。”沈清澜叫住她,起身走进屋里,拿了两块早上蒸的、还带着温热的桂花糕,用干净的荷叶包了,递给她,“这个,带回去吃。”
阿阮看着那散发着甜香的糕点,咽了咽口水,却没敢接,只是茫然地看着沈清澜。
“拿着吧,我吃不完。”沈清澜将荷叶包塞进她手里,触到她指尖的冰凉和粗糙。然后,她注意到阿阮的手臂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渗着血丝,大概是刚才挣扎时被那些孩子指甲划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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