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大雪忽至。
本已停了几日的雪,竟又扯絮般落了下来。
皇子大婚,本需钦天监千挑万选,务求个黄道吉日、朗朗晴空。可这场“冲喜”,赶如救火,能在一月内凑齐礼数已属万幸,谁还顾得上天色?
民间大忌——雪天娶亲,夫妻离心。
老话讲得刻薄:“雨里夫妻泪交流,雪里夫妻不到头。”道路泥泞,便是“两脚踩黄泥,不死就分离”。
成亲日逢大雪,是顶不吉利的事。
路都走不顺,日子岂能过顺?
漫天皆白,皇家在礼制里匆忙赶场,民间在谶语中窥见不祥。
不过今日,百姓们倒顾不上什么吉不吉利,顶着大雪纷纷涌上街头,要看这天家的热闹。
不花钱的大戏,不看白不看。
尤其是这场仓促不堪、流言漫天的皇子娶妃,早把众人的好奇心吊到了嗓子眼。
大伙儿裹着棉袄,挤在澄清坊温府门前,在雪地里踮脚缩脖,议论指点,等着看这场皇家“冲喜”的滑稽戏开锣。
若在以往,皇子大婚必是白日迎亲,光明正大。此番却偏改了章程,定在酉时三刻。
天色如墨,雪片纷扬。
温府中门洞开。
檐下那几盏红绢竹骨灯笼,早被雪水浸得沉沉下垂。绢纱贴骨,光影零乱,在风雪中无力地晃动,泼洒出的光晕昏蒙湿漉,像几双哭肿的眼睛。
门外,乌泱泱静立着一支全副仪仗。
旌旗、伞盖、扇鼓、乐工、侍卫,规制森严,僵出一品亲王的堂皇气派。
蟠龙旌旗在寒风里冻得硬挺,金线晦暗,绣纹板结,一望便知是仓促拾掇出的库底旧物。乐工们抱着笙箫,手指冻得胡萝卜似的,那《御殿庆贺》的曲调一出口便被风雪撕碎,嘤嘤嗡嗡,不成腔调。
唯有一队侍卫,身着簇新绛红罩甲,腰佩仪刀,钉子般立于雪中,他们撑起了赵王府的威仪,却与这“喜”字,毫无半分相干。
府内的温瑜,无心在意门外如何。她正对镜整理妆容,心头半是尘埃落定的恍惚,半是踏入未知的悲凉。
身上这套亲王妃翟衣,是大婚前三日才送至眼前的。
赶制的仓皇,在每一寸绫罗上无所遁形:这分明是宫里库底翻出的、不知是先帝朝哪位早逝王妃的旧翟衣。金线已褪作姜黄,东珠亦黯淡无光。尚衣监的绣娘们拆补了绣纹,将里头的银鼠皮换作新貂,又匆匆缀上凤毛,便算成了。
然而尺寸全然不对。
肩宽了一掌,腰身只草草收拢,厚重的衣料虚虚地垮在她身上,像一件可笑又荒唐的戏服。
温瑜屏住呼吸。
这匆匆改制的翟衣上,还有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是压在箱底经年樟木的陈腐,混杂着仓促熏上的御香。
难堪又难闻。
温瑜用力一咬下唇,将眼底涌上的热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妆会花。
心底那团酸楚与委屈,堵得又满,又痛。大婚之日,连哭都是奢侈。
她或许,是这煌煌大贞朝开国以来,最仓促、最寒酸的一位待嫁王妃了。
不,或许是有史以来第一人。
便是乡野农家嫁女,也有一身母亲灯下缝制的新衣。
而她,只能套上这身不知属于哪个幽魂的旧嫁衣,连为自己落一滴泪的资格都没有。
翠珠忍着心酸,为她戴上那顶珠翠黯淡的翟冠。点翠的羽毛在烛下黯淡如夜,凤鸟衔的珠串也蒙着尘,连上头的珠光粉都因年久蹭掉了不少。
翠珠牢牢记着那一巴掌的教训,半个字不敢多言。她最后为温瑜理了理鬓角,然后将那幅沉甸甸的、金凤黯淡的红色盖袱,披覆在她高耸的翟冠之上。
为赶钦天监算定的冲喜吉时,隆重的催妆、热闹的拦门、乃至新嫁娘离家前应有的叮嘱与哭别,一切皆省。
吉时冲喜,重于一切。
温瑜被搀出府门,在寒风中簌簌发抖。
温恕立在阶上,看着女儿被这身处处透着仓促与陈腐的礼服包裹,如同打量一件即将交割的贵重祭品,脸上无波无澜。
待持节官宣读完制词,他依礼受了,说了“皇恩浩荡”、“殿下垂青”八字,递过一封厚重的赏银,随即转身回府。
持节官捏着那包银子,愣了片刻。
没有不舍,没有叮嘱,甚至没有一丝温度。温阁老这背影,不像送骨肉出嫁,倒像将一件碍事的陈设,终于搬出了库房大门。
盖头之下,温瑜的牙咬了又咬,将泪水死死锁在眼眶里。
她由人搀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礼舆。视线被一片混沌的红阻挡,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个踉跄,额头险些撞上轿柱。
翠珠慌忙来扶。
温瑜的手指,死死抠进了轿帘上那幅“百子千孙”的绣纹里。她垂着头,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接一颗,滚烫地砸在脚上那双崭新的红色高底弓鞋尖上。
“姑娘...”翠珠的劝慰带着哽咽,堵在喉咙里。
温瑜一咬牙,一低头,钻进了礼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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