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本有云,皇长孙命格之中‘七杀’坐命,冲克紫微。若久居京畿,恐于圣躬不安,于国运有损。须赴灵山福地、地气清和之处避煞养晦。且,”他语气加重半分,“非得中宫皇后殿下亲携,以坤仪厚德朝夕护持化解。”
庆昌帝静静听着,枯瘦的手指在膝上微微一点,眉宇间却似有松缓之象。
“奏本递上不过半日,内阁的票拟便附回了。”裕王的指腹划过那明黄封皮,语气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温阁老附议,言皇后与皇孙凤驾安危,重逾国本,当遣一至忠至亲、威望着于内外的勋戚重臣,专司护持。”
他抬起眼,望向榻上沉默的帝王:
“儿臣拟从阁老之议。命成国公总领护驾事宜,精选京营精锐,护送皇后娘娘与皇长孙,前往湖广太和山皇家道场清修祈福。一应供给仪仗,皆比照宫内。”
敬天、法祖、保嫡、卫京,每一步,都踩在最无可指摘的位置。
庆昌帝忽地笑了,笑声牵扯出胸腔一阵闷响,他强压下去,才喘着气缓缓道:“皇后找人散播皇孙是‘真命天子’,你便让钦天监说他‘八字过硬’,还顺道给他安了个‘克父克国’的名头。”
他摇了摇头,不知是赞许还是无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这手...学得很快。”
他果然没看错人。
“你为何,”庆昌帝将帕子攥在掌心,目光如幽潭般看过来,语气听不出喜怒,“独独愿意,保下成国公?朕记得,你幼时,皇后待你们兄弟,可算不得宽厚。”
这一手,明里是借天象送客,暗里也是为成国公铺了一条抽身之路。奉旨离京,忠义两全,也免得这位老臣日后在至亲与新君之间,被逼做出决断。
裕王垂眸静立片刻,再抬头时,目光清正:“儿臣,曾予成国公一诺。成国公府,三世为国柱石,老国公于先帝有定鼎之功,今上登基,成国公亦曾执戟卫护。若有可能,儿臣愿尽力,保全王氏一门血脉与尊荣。此非私恩,乃酬国之功臣。”
“那...皇孙呢?”庆昌帝目光微凝,带着更深的探究,“太子当年,待你可是刻薄寡恩。你连他的儿子,也一并保了?”
裕王唇角微扬,“父皇,稚子何辜。他本就不该被架在这炭火上炙烤。离了京师,断了非分之想,于他,是劫,亦是缘。”
他保这孩子在宫外清净活着,若留在宫里,只会成为一个他日必死的‘前朝余孽’。
那颗永远悬于他头顶的星子,那以身为炬、照亮他前路的摇光——她的深信,已化为他帝王路上唯一的北辰。
万里江山路,他必成明君,不负此信。
庆昌帝静静看了他片刻:“你既调开了成国公,西山大营的提督之职,空悬不得。心中...可有人选?”
裕王神色平静:“父皇定夺。”
“呵...”庆昌帝低笑两声,又引动一阵呛咳。
黄公公不在近前,裕王上前两步,手掌轻缓地抚过父亲佝偻的脊背。掌心之下,曾经挺拔的帝王骨架,如今已嶙峋如冬日枯枝。
咳声渐息,庆昌帝喘息着,声音低哑:“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他顿了顿,语气有一丝复杂,“老三那边...朕,还想再看一次。”
裕王手下抚背的动作未停,力道均匀沉稳:“父皇歇着吧。皇后娘娘...想必快要到了。儿臣出去,替父皇挡一挡。”
自摇光之事后,父子间那最后一重帘幕已然撤去。暖阁之中,君臣之界渐渐消融,唯余病骨与江山之托。
话音刚落,暖阁外已传来女子的高声尖叫:“陛下,臣妾要见您!”随即就是对着拦门的黄公公几声毫不掩饰的斥骂。
庆昌帝闭着眼,摆了摆手:“你去吧。告诉黄伴,让她进来。夫妻数十载...终须,有个了结。”
裕王躬身,无声退下。
行至暖阁外,正见那位素日里矜贵不可一世的皇后。
数月不见,厚重的胭脂已掩不住她眼下的青黑与眉梢的颓败。满月宴上,她还是那只顾盼生辉的孔雀;如今象征中宫尊荣的翟衣披在身上,竟被穿堂风激得簌簌空抖。
皇后一眼瞥见他,眼中怨毒如火。
裕王侧身,对黄公公微一颔首,随即向暖阁内:“父皇,皇后娘娘到了。”
皇后喉头所有叱骂被堵了回去,乍闻皇帝肯见,再也顾不得他,只狠狠剜过一眼,便提着那过分沉重的裙裾,踉跄扑过门槛,留下一路仓皇碎响,跌进内室。
裕王接过内侍递来的玄色大氅。
抬首,是灰蒙蒙的天。雪粒落在眉睫,瞬间化开一点冰凉。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数日,总在白日纷扬,入夜方歇。
身后的暖阁内,已传来女人尖锐的嘶声。
裕王不再停留,将氅衣拢紧,转身踏入漫天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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