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丧女又丧父,天塌地陷啊!前后脚几个时辰的事,被他一张嘴,说成了‘命数注定’,‘在劫难逃’!”
她说得胸膛剧烈起伏:“一个虚无缥缈的‘道士预言’,一个感人肺腑的‘痛失爱女’...这畜生,就这么轻轻巧巧,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倒成了全京师最可怜、最孝顺的‘未亡人’!”
“那些不知内情的,谁不叹他一句情深义重?谁还会去想——那凭空多出来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们夫人拿命换的?!”
“这滔天的罪恶,吃人的真相,就这么被他用一张巧嘴,几滴眼泪,盖得严严实实,铁板一块!”
“绝笔书——”许正的声音切入,沉缓而有力,“可否容许某一观?”
苏嬷嬷连连点头。
她哆嗦着,从贴身最里层的衣裳内,掏出一个用油布和粗布反复包裹、仅有巴掌大的扁平物件。一层层、极小心地揭开,最终露出一页边缘已磨损、浸着岁月与某种暗沉渍痕的纸笺。
她双手将它捧到许正面前:“许大人...这便是老爷留下的...最后凭证。”
许正双手接过,置于膝上,指尖抚平卷翘的纸角,缓缓展开。
纸已脆黄,墨色沉黯,短短三行指控如刀凿斧刻:
温恕杀我!
其私情败露,惧我揭发。
吾若暴卒,必是此獠灭口!
——严某绝笔。
落款处,一方朱砂印迹,赫然在目。
许正眸光一凝,将信纸轻轻举起,迎向车内的烛火。
光线映照下,印文显现——
是个结构奇古、筋骨铮然的“严”字。印色沉黯,却在纸张纤维中,隐隐透出几星细碎的金芒。
他指尖悬在印迹上方,沿其边沿与内里纹路缓缓移动:“‘风骨严’押。此乃御笔亲赐,印泥为内府独有‘紫金砂’,色沉而含金彩,天下无二。”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印迹一侧——那里,朱砂有细微的、方向一致的拖渍与散溢。
“印泥拖尾,力散而虚。”许正抬眼,目光仿若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残酷的夜晚,“这是手颤无力,强提最后一口气,勉力压印所致。非临终绝笔,断无此象。”
许正放下信纸,声音在摇曳的烛光与辘辘车声中,斩钉截铁,字字千钧:
“御赐宝押,依本朝铁制——主亡,则印销,必随主同葬,永封墓中。”
“此‘风骨严’押乃御赐私印,印泥‘紫金砂’亦为特赐,不同于官印,它代表天子予阁老个人的殊荣与信重,天下无二。”
“此印既现于此纸之上,便意味着此乃陪葬之前、严阁老弥留之际亲手所盖。此封绝笔,确信为他本人无疑。”
苏嬷嬷掩住脸,止不住的抽泣。
许正沉吟片刻,眸色深敛:“苏嬷嬷,那画像中的女子,你可知是何人?”
苏嬷嬷摇头,枯瘦的手指绞在一起:“不知...老婆子只敢断定,那如今养在温府的‘阁老千金’,定是孽种!”
沈寒手中的茶盏几不可察地一颤,水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许正目光投向沈寒,她眼角的睫羽,正微微颤动着,眼睑下一片明暗交织的光影。
——她有难以言说的心事。
许正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看向苏嬷嬷:“嬷嬷,单凭‘私情’二字,扳不倒一位树大根深的内阁首辅。朝中较量,需更确凿之物,或...更不可饶恕之罪。”
“但,弑杀岳父、朝廷元老,此乃十恶不赦。有此绝笔为证,此事,我等必穷追到底,令真相大白于天下。”
苏嬷嬷老泪纵横:“许大人!有您这句话...老爷和夫人在天有灵,终能瞑目了!”
她将重新包好的油布包,用双手高高捧起,如奉神明:“无论成败...严家满门,谢您大恩!”
许正起身,双手郑重接过。
油布包轻若无物,又重若山河。
“嬷嬷安心,”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断金切玉的决绝,“画中女子一事,线索未彰,暂且不论。但则核心铁罪,必是温恕毒杀帝师、欺君罔上。”
沈寒倏地抬眸,正撞上许正凝视而来的目光。
目光沉稳明澈,如静水深潭,清晰映出他的洞悉,与无声守护。
她胸腔里揪紧的气,蓦地一松。
沈寒侧首,看向身旁的陆青。
陆青迎着她的目光,极轻却极笃定地颔首。
沈寒紧抿的唇线,缓缓松开了。
一抹如释重负的平静,在她眸底深处漾开,与另一抹更为坚毅的决心,悄然融合。
入城已近四更,天色墨黑。几人将随身银两不由分说塞给苏嬷嬷,只道是谢礼与安身之资,让她远离京师,安心度日。恶人自有天收,此事已托付他们,无需再念。
苏嬷嬷老泪纵横,颤巍巍又要下拜,被沈寒一把托住。
沈寒握住她枯瘦冰冷的手,声音清亮:“嬷嬷,往后,安心生活吧。这个秘密,您背了十几年,今夜...可以卸下了。”
“天不罚,我们罚。这笔人命债,温恕,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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