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藏了太多东西,多到他不敢听,多到他不敢看。他怕那层雾散之后,她也会跟着消散,像枝头一夜落尽的白玉兰。
而这一天,他又从她口中,撬开了雾中一隅。
可这一隅,却将他从前视若珍宝,唯独自己知晓的与她的关联寸寸碾断。
原来,星斗大森林的那场初遇并非什么魂兽化形的传奇开场。不过是一个刚失去亲人的女孩,独自在莽苍中流浪。没有他暗自揣测的神秘来历,没有那些令他沾沾自喜能拉近彼此距离的特殊。
她从来不是什么魂兽。
是啊,如果她是魂兽的话,早就被玄老那群斗罗发现了。
他长长久久攥在心口的温热萤火,今日,被她三言两语就吹散了。散得那么痛快,散得那么轻易。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场大雾其实从未远去,它一直在那,始终巍然。只要她不愿,他永远无法真正靠近。
真可笑啊。
他甚至分不清她方才的话语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曾说过,心悦一人,当先识其全貌。在知晓所有的明与暗,光与尘之后,若仍愿执手同行,相度余生,方可谓之爱。
可他呢,对她一无所知。他们之间唯一明晰的不过“同门”二字。见了面点个头,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除此之外呢?
剥开同门好友这层身份,他还剩下什么?连霍雨浩都比他更有资格站在她身侧。那才是她名正言顺的家人,是能陪她走过漫长岁月的朋友,是时刻需要她照顾的幼弟。
而他,凭什么?凭什么心生眷恋,凭什么妄言……一个“爱”字?
船行得很慢。
竹篙起落,拨开水面,又落下。
她立在船头,残阳毫不吝啬给予她夕光,将她耳上的细小绒毛染成金红,将那一头雪练染成烧尽的绸。他坐在船尾,看那光从发梢掉进肘弯,从肘弯晃到她单薄的脊背,再碎进竹篙带起的粼粼水纹里。
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荡,那几步之遥的船板,忽远忽近。
这距离他量过许多次,从春到秋,从林间到水上。
她真的,离他这样远。
这样远。
‘你到底是谁,是魂兽,是学生,还是…邪魂师。’
‘你可曾有过一刻,是在意我的?’
他在心里悄悄叩问,可惜,无人应答。竹篙又一次入水,推开满天流云。
他忽然希望船不要靠岸,可岸终究近了。
码头的轮廓从暮霭中浮出,她收起竹篙,腕子一转,缆绳已经抛了出去。那动作熟稔得令他心头发涩,她独自在这人间漂了多久?又还要漂多久?
绳扣栓紧木桩,发出沉闷的钝响。她跃上岸,回头看他。白发在渐起的晚风里飘摇,那双灰眸里映着最后一点天光,可独独映不上他。
“到了。”她说。
他起身,船跟着晃了晃。这一步踏出,刚刚船头船尾的丈量便成了真的山海。
有些雾,原就不是为了散去的。
“怎么了,蔫头耷脑的?”
船尾过长的静默到底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转过身,那只带着疤痕的掌心在暮色里虚虚一停。他看见她整个人浸在光里,轮廓边缘缓慢燃烧,身后是正沉入地平线,巨大而温存的太阳。
他唇抿成薄薄一线,没有搭上那只手。
心底那团雾,等是等不散的。
既然她永远停在雾的另一端,不肯前进,那么——雾不肯散,他便跨入雾中。山隔着就移山,海隔着就填海,若千年如壑,他便越去千年。剩下的九十九步,九百九十九步,都由他来走好了。岁岁年年又何妨?无论以何种身份,只要能留在她身侧便好,只要能让她的眼中映出自己一痕影子,便好。
他蓦地抬起头,眼底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那样亮,那样锐,烫得她不着痕迹地缩了缩手指。
他后退半步,衣袂扬起又落下,沉甸甸叩在船板上。他跪得笔直,也端正,仿佛把半生的重量,连同心跳,一并跪进了渐暗的夕光里。
“弟子冬,久慕枣,如见日之光华,长存心境,毋敢相忘。”
不是师傅,也不是师尊,是枣,姜枣的枣。
他伏身,额抵手背,声音从交叠的袖间传出,字字咬的清楚。她能听到他略微急促的吐息,好像一旦停下,便再难续上。
“今求列于门墙,愿执弟子之礼,以天地为鉴,皎月明心为誓,求为引路人,渡我入剑途。”
最后几句,他扬起脸,目光直直烙在她怔然的眉目。
“此后生死以知,不敢有违。”
孤舟寂寂,她没应,许久,只有水鸟飞过空蒙湖面。水波舔着舟沿,一下,又一下。
直到一声羽翼扑棱,一只信鸽穿暮而来,它先于他的目光栖上她的肩头,足上系着一张素筏。
信纸在她手上展开,她只淡淡扫了一眼,面色依旧平静,似乎读的只是寻常问候,可握着信纸的指节缓缓泛青,筋骨毕现。
她猛地掉头朝岸上走去,鞋子在木板上踩得哒哒响,较平日急促了不止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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