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奇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七个春天未至的早春,院子里那棵老树静悄悄立着,树冠已然蓬勃如浓云。枝条的暗影,宛如活的水墨,在风里婆娑,在青石板上起伏游走。树下,便是旧人痕迹消尽的所在——那个曾与我并立的女子,只存于树与风无声絮语的回声里。
岁月剥蚀,青苔悄然潜生于粉墙黛瓦之上,石墩沉陷得更深了。当年,此处不过是一方微薄而光秃的黄土院落。彼时我与她一同将小小的树苗栽下,浇下第一瓢清水时,树苗的幼嫩枝叶簌簌抖动,仿佛初生的孩子般畏惧陌生又欢喜于世间的敞开。那个女子蹲在树前,小心抚过幼苗柔嫩的茎秆,眼中漾着细碎温润的笑意,如同春日悄然解冻的冰凌下,汩汩流淌的初溪,纯净得令人心颤。
“你看它,多像在发抖呢……”彼时她声音低柔,轻得像一枚羽毛拂过心尖。她细细埋土的动作,像是为孩子盖好温暖的被子,指尖泥土的微凉,仿佛被某种无声的光晕暖化了,“它终有一日能长得高高的吧?该比屋檐还要高些,枝干也粗粗壮壮,撑开一大片绿荫……那时候夏天就不那么难熬了。”
我静默无声,只递上浸透水的木勺。她抬起那双眸子看我,笑意便更深,带着一丝羞怯,又有几分狡黠,亮得灼人。微风恰好经过,携着她鬓边几缕逃逸的发丝,拂过我的手背,凉而痒,犹如一片清雪无声消融。
自那日之后,树苗便在这里深深扎下根须。起初仅剩的丁点儿绿意,在漫长的寒风凛冽中沉默熬着。那女子常在窗下伫立,守着这孱弱苗芽,如同守护一个不肯醒的美梦,眼神温润明净。她的目光每日浇灌,似乎比院中清泉更为甘甜丰沛。渐渐,树干不再畏畏缩缩,它伸展出清瘦又坚韧的枝丫向上攀援,幼嫩新叶也从当初小心翼翼的试探,焕化为一片片带着青铜器冷硬光泽的浓郁碧意,执着地刺破周遭稀薄的空气。
岁月像无声的深井汲水,幽影浮动里,院墙的黛色日益沉厚,树渐渐挺拔,那女子的笑却日渐稀少,如同瓷器上缓慢剥落的釉彩。总记得某个飘着微寒小雨的薄暮时分,她独自立在初初结出花苞的树下,单薄的身影似乎要与雨中的树影融在一起。雨丝扑满她单薄的衣襟,她浑然未觉,只是仰脸望着那细小的骨朵儿。那一刻,我看见清泪默默沿着她的面颊流下,落入青石缝隙。
“它……终归还是开了呢……”她回过头,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却竭力保持着一种支离破碎的平静。
我急急递上一柄油纸伞,将伞罩在她头顶上方那片被雨水晕染的天空上。可她仍倔强地、长久地凝望着雨中树梢,直至衣襟彻底被清冷的湿气洇透。这无言的对望中,仿佛一株柔枝用尽全力托起初生的蓓蕾,而蓓蕾亦用最后的花气支撑着柔枝。
然而树木依旧年年在寒暑间成长,时光的脚步并未等待任何人。又过了几度枯荣,那株曾在风雨中战栗的小树,早已高过了院墙,枝干坚韧虬曲,覆满了饱含生命重量的层层碧叶。而树下仰望着它的身影,却连同她残留在我心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一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里。那树在空无寂寥中抽枝长叶,却再无人轻声称赞它的点滴萌发、无人为它拂去虫豸咬噬的痛楚,它只能孤独伸展着枝叶,试图拥抱越来越空旷荒凉的天空。
黄昏再一次流淌进庭院,碎金残阳悄然洒落庭院,浸染了青石板的素色,也晕开了树冠浓密的轮廓。树依旧站在老地方,只是叶子深绿得如同沉静的深潭,透射着青铜般古老的幽光。偶尔有归巢的倦鸟停落枝头,叶片便翻涌起阵阵暗哑的涛声,无端令人想起古老年代青铜编钟低沉的鸣响,在寂静中扩散着无尽的余韵。
我将一小盏青瓷茶盏置于石上。晚风在枝叶间流连,仿佛也在低低絮语。
树下青石板上,似乎漾开熟悉而浅淡的影子——是幻觉么?树影像涟漪一样缓缓浮动,轻轻掠过青石板的缝隙与凹陷。刹那间,我猛然看见当年那个纤细的影子正站在那里,隔着岁月的帘幕向我回望过来,眼波中依旧流淌着旧日清澈的、含羞带怯的笑意。
“看吧……”冥冥中她温存的声音再次穿透时间的薄膜,“我早说了……它能长得很高很高……”光影摇曳,她单薄的身影渐渐隐没,如晨露消散于薄阳中。风穿过枝桠呜咽的声响却更深了,如同低沉的叹息拂过沉寂大地。
瓷盏微凉。我枯坐于廊檐下那暗影里。庭院愈发沉寂,树的身形挺拔舒展,枝叶层层叠叠,浓烈繁茂得如绿色波涛般凝固。它沉默地舒展着枝叶,将整方天空温柔地揽入怀中——那华盖遮蔽下的天空与大地,仿佛浸透了时间的重量。
天空被层层树冠精心裁出几块青瓷碎片,如同被命运切割后的渺茫念想。浓密如盖的叶隙中,时光的碎屑正无声倾泻而下,浸染着我所剩无几的苍白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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