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将最后一个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时，天边正滚过一团厚重的积雨云。青溪镇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瑞兴典当行”的木门——那扇门如今已被新主人重新漆过，乌亮的漆面上，铜锁反射着冷光，再无昔日缝隙里透出的檀香。 “还在看？”婉娘的声音从副驾驶座传来，她正低头擦拭那枚银质梅花镯，阳光透过车窗落在镯身，将“归位”二字映得格外清晰。“掌柜说，新主人是个研究古镜的学者，倒也算物归原主。” 沈砚之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的瞬间，后视镜里闪过一道微光。他猛地回头，只见典当行门口的石阶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手里拄着的拐杖顶端，镶嵌着一块与青铜符牌纹路相似的玉石。老人见他看来，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走进了巷弄深处。 “怎么了？”婉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巷口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墙角的呜咽声。 “没什么。”沈砚之收回目光，踩下油门。车子驶过青溪镇的石板路时，他注意到镇口的老槐树下，那个研究古镜的年轻学者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块刚从寒潭旧址运回来的青铜碎片出神。碎片边缘的莲花纹，缺了一角。 ***车子驶入高速后，婉娘从包里翻出一本泛黄的相册。相册是昨天在典当行阁楼找到的，封面已经褪色，里面贴着几十张老照片——有民国时期穿长衫的青年与旗袍女子的合影，背景是寒潭边的老槐树；有八十年代穿的确良衬衫的男女站在青石镇的牌坊下，男子手里拿着半块模糊的铜牌；最后一页是张空白相纸，角落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第74次，等一个晴天。” “74次……”婉娘的指尖在字迹上轻轻划过，“逸尘的轮回录只记到73次，这是……” 沈砚之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他想起离开前，那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拐杖上的玉石——玉石的纹路，与他记忆中青铜匣锁扣处的凹槽完全吻合。“或许，不是所有执念都归了位。”他轻声说，“就像那枚缺角的莲花纹碎片。” 婉娘将相册合上，放进随身的包里：“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该往前看了。”她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远处的城市轮廓越来越清晰，“你联系的博物馆那边，说定了下周去做文物鉴定？” “嗯，他们对寒潭出土的青铜镜碎片很感兴趣。”沈砚之转动方向盘，车子驶离高速，汇入城市的车流，“那个研究古镜的学者也会去，说想和我们聊聊镜渊的事——当然，他不知道镜渊的真名，只当是寒潭底的古镜阵。” 话音未落，车载电台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随即传来一段断断续续的播报：“……本市博物馆今日收到一批来自青石镇的文物，其中一面唐代青铜镜在开箱时出现异常……镜面自动浮现出模糊人影……专家称可能是镜面反射造成的光学现象……” 沈砚之和婉娘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三天后的博物馆鉴定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青铜锈蚀的气息，弥漫在密闭的空间里。十几个玻璃展柜沿着墙壁排列，里面陈列着从寒潭旧址出土的文物：断裂的骨链、锈蚀的铜钥、刻着云纹的陶罐……最中央的展柜里，放着那面引发异动的唐代青铜镜。 镜面直径约半米，边缘雕刻着缠枝莲纹，正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凹槽，大小与沈砚之曾经拥有的青铜符牌完全吻合。此刻，镜面蒙着一层薄薄的防尘布，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学者围在展柜旁，低声讨论着什么。 “沈先生，婉娘小姐，你们可算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学者迎上来，正是青溪镇那个研究古镜的年轻人，胸牌上写着“林墨”。“这面镜子太奇怪了，昨天开箱时，我们明明没人站在对面，镜面上却映出了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穿着像是……潜水服？” 沈砚之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展柜前，示意林墨掀开防尘布。布帘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镜面里果然映着两个人影，正是穿着潜水服的他和婉娘，背景是寒潭底布满青铜镜碎片的通道。 “这不可能！”一个老教授推了推眼镜，伸手摸向镜面，“镜面是冷的，没有温度，怎么会……” 他的手指刚碰到玻璃，镜面里的人影突然动了。沈砚之看见镜中的自己正举着青铜符牌，对准镜面，而镜中的婉娘则将玉佩贴在镜面上。现实中的沈砚之和婉娘下意识地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当他们的手隔着玻璃与镜中人影的手重合时，镜面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绿光。 “快躲开！”沈砚之猛地将婉娘推开，绿光穿透玻璃，在鉴定室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巨大的阵法——正是镜渊底部的八卦阵，八个青铜鼎的位置，恰好对应着展柜里的八件文物。 “这是……寒潭底的阵法！”林墨失声喊道，他指着其中一个青铜鼎形状的陶罐，“这个罐子的内壁，刻着和逸尘日记里一样的符号！” 绿光中，展柜里的文物开始震颤，骨链自动拼接成环，铜钥飞到阵法中央，与青铜镜的凹槽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沈砚之这才发现，所有文物组合起来，正是一个缩小版的镜渊阵——而那面唐代青铜镜，就是阵眼。 “是那个老人。”婉娘突然想起什么，“青溪镇的蓝布衫老人，他拐杖上的玉石，和这面镜子的凹槽一模一样！他不是普通的老人，他是……” “是未归位的执念凝聚成的实体。”沈砚之接过她的话，目光落在镜面上。绿光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缓缓成型，穿着蓝布衫，拄着拐杖，正是青溪镇的那个老人。 “你们以为结束了？”老人的声音从镜面传来，带着无数重叠的回音，“73次轮回的终点，是第74次的起点。逸尘的魂魄归了位，但镜渊本身的意识还在——它已经记取了所有轮回的记忆，现在，该轮到它选择结局了。” 镜面突然裂开，无数只苍白的手从裂缝中伸出，抓住展柜里的文物，将它们拖入镜中。鉴定室的墙壁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与寒潭底的黑雾如出一辙，所过之处，金属器械都开始锈蚀。 “关闭阵法的方法，在那本相册里！”婉娘突然喊道，她想起相册最后一页的空白相纸，“‘等一个晴天’——镜渊害怕阳光！” 沈砚之立刻冲向窗边，用力推开厚重的窗帘。正午的阳光倾泻而入，照在镜面上，那些伸出的手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纷纷缩回镜中。老人的身影在阳光中变得透明，却仍在嘶吼：“没用的！只要还有人记得寒潭的秘密，镜渊就永远不会消失！” “但记得的人，会选择放下。”沈砚之从婉娘手中拿过相册，翻开最后一页的空白相纸，将它对着阳光举起。相纸在阳光下渐渐显影，露出一张照片——不是任何一次轮回的场景，而是他和婉娘此刻的样子，站在博物馆的窗前，阳光落在他们身上，身后的青铜镜正在消散。 这张“未来”的照片，像是一把钥匙，彻底击碎了镜渊的意识。镜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开始寸寸碎裂，那些被拖入镜中的文物重新掉回展柜，阵法的绿光渐渐褪去，鉴定室的墙壁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那面唐代青铜镜，彻底化作了粉末，在阳光下扬起一阵金色的尘埃。 ***傍晚的夕阳透过博物馆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沈砚之和婉娘坐在台阶上，看着工作人员清理现场。林墨拿着那本显影后的相册，反复翻看，脸上满是震撼：“这到底是……时间悖论，还是平行宇宙？” “都不是。”沈砚之接过相册，指尖拂过照片上的自己和婉娘，“是记忆的延续。镜渊记住了所有轮回，我们记住了镜渊，而记忆本身，就是最好的结局。” 婉娘补充道：“就像那枚缺角的莲花纹碎片，它永远不会完整，但正因如此，才会被人记住。” 离开博物馆时，沈砚之特意去看了一眼展柜里的铜钥。钥柄上的莲花纹依然缺着一角，但缺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丝金色的光泽，像是被阳光镀上的印记。 车子驶离市区时，婉娘突然指着天边：“看，彩虹。” 一道淡淡的彩虹挂在雨后的天空，一端连着城市，一端指向远方的青山。沈砚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视镜里，博物馆的尖顶在夕阳下闪着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最后一道金光，彻底消散在风里。 “回家吧。”婉娘轻声说。 沈砚之点头，踩下油门。车子驶上回家的路，车载电台里传来舒缓的音乐，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熟悉。他知道，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还有关于寒潭和镜渊的碎片，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可以像相册里那张未来的照片一样，站在阳光下，不再被轮回束缚，只做彼此记忆里的归人。 而那本泛黄的相册，被他们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最后一页的照片旁，婉娘用钢笔添了一行字：“第74次，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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