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殿深处，小筑寂寂如墓。
青玉床榻冰寒透骨，盘膝而坐的江无羡缓缓收束运转周天的金丹真元。那股原本如同脱缰野马般奔涌恣意、蕴藏雷霆与锋芒的冰寒力量，如今已驯服内敛，如同沉睡的星核盘踞丹田。每一次吐纳，吸入肺腑的不再是刺骨的冰针，而是带着清冽纯净气息的冰息。数月苦修，玉牒所载的《冰魄引灵诀》早已被他吃透，甚至隐隐摸到了更深一层运转的门槛。
他睁开眼，眼底璀璨的金色锋芒已沉淀下来，化作幽深海渊中两点冷峻的寒星，少了初成金丹时的咄咄逼人，多了几分经霜淬砺后的沉静。目光扫过小筑空荡的空间，最终落在那张光滑冰冷的石桌上。略一沉吟，他起身，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套他新近于坊市购得的墨玉茶具，以及一小包灵气氤氲、叶片如同蕴藏冰晶细屑的“幽篁雪尖”。
炉火引燃，置于同样寒玉所制的简易引水玉台之上。幽蓝的火焰舔舐着墨玉壶底。山泉水被灵力引动，注入壶中。很快，细密的水汽升腾，带着泉水特有的清冽与一丝淡淡的冰息。
动作熟稔而专注。碾茶，洗茶，注水……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水沸而鸣，青烟袅袅间，清雅的茶香如初绽的雪梅，清冷中透着一丝倔强的暖意，幽幽地逸散开来，顽强地与这满室如万载玄冰般的孤寒分庭抗礼。
这“幽篁雪尖”的茶韵，是三个月前，宋师叔离开时留下的一笑赠予。
江无羡默然进行，心神却分出丝缕，萦绕于每次踏入殿心主区、寻求指引时的场景。自那日金雷淬炼的惨烈与破境后那惊鸿一瞥的复杂目光交织之夜后，有些事情……确实变了。
紫卿月依旧会在冰雾深处悄然出现，指点依旧如冰锋劈开迷雾般直指要害，语焉不详。可那冰冷指令中，少了几分纯粹的漠然与距离。
偶尔，她隔着那段永恒的距离审视他行功时，目光掠过他努力调整的呼吸、或是因灵力运转不畅而微微发白的指尖，会极其轻微地停顿那么一丝……几乎微不可察。那长久的、仿佛冻结时光的停顿间隙，似乎也缩短了毫厘。最显着的是——她不再对他擅自踏入殿心主区的行为，投以那种如同看到尘埃碍路般的冰冷驱离。虽然依旧寡言，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对屏障，悄然松动。
而最令他心神微悸的一次，发生在一个月前。也是如今天这般，他试探着，以新茶为名，为她烹煮一盏。当时，在他捧盏垂首奉上时，那清冷的目光似乎在他微微紧张而蜷缩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甚至伸出了一根玉白冰凉的指尖，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在温热的盏沿上触碰了一下。并非接过，只是指尖拂过，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气流涟漪。
虽只是一触即离，但那不再是绝对的、隔绝万物的寒峰，仿佛透出了一丝……允许？或者说，一种由她定义下的、极其有限的……接纳？
“弟子江无羡，新得幽篁雪尖，特为师尊煮茶。” 江无羡端着墨玉壶，清冽的茶水注入温热的玉盏，冰晶细屑般的茶叶在清亮的水中舒展如兰，袅袅茶烟蒸腾氤氲。他双手捧着温热的玉盏，走向那片被无形隔膜包裹、却又似乎不再完全排斥他存在的殿心空旷。
越靠近那片阳光眷顾的澄澈光域，心脏跳动得越清晰。那悬在高空的青黑古剑“寒螭”依旧是沉寂的坐标，但往日那种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也被这数月沉淀的心境冲淡了些许。
紫卿月静坐于偏殿一隅。
她并未倚榻，而是端坐于一张简洁的冰玉蒲团之上，似乎是在神游太虚。依旧是那身月白云纹羽织广袖，墨色长发如流瀑自然垂落肩头，在清冷殿光下泛着绸缎般暗沉的光泽。面朝虚空，眼眸似乎阖着，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出小片静谧的阴影。侧影的线条流畅清绝，如同从亘古冰原上切割出的最完美轮廓。整个人的气息是收敛的，如同沉睡的远古冰山，庞大、冰冷，却不再时时刻刻向外界散发出冻结灵魂的绝对锋锐。
听见脚步声渐近，那浓密如蝶翼的睫羽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是周身那沉凝如冰的寂静气息，仿佛被投下了一粒微尘，漾开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
直至江无羡在她前方数步之外停下，恭敬地双手捧起温润的玉盏奉上：“师尊，请用茶。”
殿内只余茶雾无声盘旋。
蒲团之上，那玉雕般的身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眼波流转，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幽黑寒潭。但这一次，目光没有穿透灵魂的锐利，也没有审视工具般的漠然，而是极其平淡地扫过少年捧茶的手，那盏中翠色欲滴、茶烟缭绕的茶水，最终落在他神情恭谨、眼神沉静的金丹初期脸上。
“嗯。”
一个清冷简单到极致的音节，如同冰珠坠玉盘。
她终于抬手。动作依旧带着慢条斯理的优雅。几根玉白冰凉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探出云袖，毫无犹豫地接过了江无羡手中那盏温热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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