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大屋的偏厅早被清得空落落的,雕花隔扇被推到墙角,露出后头斑驳的青砖墙面,墙根处洇着暗青色的水渍,泛着一股霉腐的潮气。那张平日里用来摆茶碗、算账目的八仙桌,此刻被两个后生抬到了廊下,桌腿上还沾着半块没擦干净的绿豆糕碎屑——那是晌午时分,鬼子六和弟兄们蹲在桌边啃的点心。地上铺满了糙硬的麻袋片,是从十三行仓库里拖来的,粗粝的纤维蹭着脚踝生疼,麻袋上还印着褪色的“专供”字样,混着呛人的烟油子、陈年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一股脑往人鼻子里钻。
屋角的煤油灯捻子被挑得老高,昏黄的光晕摇摇晃晃,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黑鸦。鬼子六斜倚在那张酸枝木太师椅上,椅子是老大江奔宇从一个古董地摊商手里淘来的,扶手上的雕花被磨得发亮,露出里头浅褐色的木芯。他指尖转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弹簧刀,是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洋货,刀柄上刻着细密的纹路,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一跳一跳地晃在刀疤强和麻脸陈的脸上,晃得两人眼皮直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刀疤强和麻脸陈被反绑在屋中央的红漆立柱上,那立柱是支撑整座大屋的顶梁柱,粗得要两人合抱,柱身上还留着早年土匪打家劫舍时留下的刀痕。两人的裤脚管被剪开了一道口子,浑身上下都淌着混着煤渣的泥水,是方才被阿炳和老烟从沙面码头的烂泥滩里拖回来的。湿冷的布料贴在身上,像裹了一层冰,冻得他们嘴唇发紫,下巴不住地打颤。方才被拖进来时的挣扎早没了力气,只剩胸口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喘息,每喘一口气,胸腔里都像是刮过一阵寒风,疼得钻心。
麻脸陈的右眼肿得像个熟透了的烂桃子,眼皮外翻,青紫的淤血蔓延到太阳穴,是方才阿炳在抓住他时,一闷棍砸上去的。眼下的伤口还在渗血,暗红色的血珠混着浑浊的泪水往下淌,糊了半张脸,把他脸上那片密密麻麻的麻子都泡得发胀,看着格外狰狞。他耷拉着脑袋,嘴角淌着涎水,一条腿微微蜷着——那是前年在清平市场替人挡了一刀落下的病根,每逢阴雨天就疼得钻心,此刻长久被水泡着被冷风一吹,更是疼得他浑身筛糠似的抖。
刀疤强比麻脸陈好不了多少,他左脸颊上那道三寸长的刀疤,是早年在赌档抢地盘时留下的,此刻被冷汗浸得发白,显得越发狰狞。他的头发被泥水粘成一绺一绺的,耷拉在额头上,遮住了半只眼睛,只露出的那只眼,里里外外都写满了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偏厅外的风越刮越紧,“呜呜”地打着旋儿,卷起院角的落叶,拍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夜巡的联防队员喊口号的声音,隐隐约约的,隔着几条街,却像是在耳边响着,让人心里发慌。
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映得鬼子六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他把玩着手里的弹簧刀,指尖在冰凉的刀柄上摩挲着,沉默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才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平静的水面上,稳稳地压过了外头的风声。
“强子,”鬼子六的目光落在刀疤强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咱俩认识多久了?”
刀疤强猛地抬头,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像是要挣破皮肤钻出来。他看着鬼子六,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六……六哥……半……半年……从你还在十三行摆摊,发那些广告画册那会儿,我就跟你有合作……”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鬼子六的眼睛。他记得清清楚楚,半年前的十三行,满地都是摆摊的小贩,卖广绣的、卖陈皮的、卖走私洋火的,挤挤挨挨的。鬼子六就蹲在一棵老榕树下,面前铺着一块蓝布,布上摆着一沓沓印着各种物资的广告画册,见人就发。那时候他刚加入黑市这行,还是和小混混,身无分文,是鬼子六让他帮忙发画册,一天给五毛钱,管一顿午饭,那碗撒了葱花的云吞面,他到现在都记得味儿。
“半年啊。”鬼子六轻轻叹了口气,尾音拖得长长的,在空荡荡的偏厅里打着转儿。他把手里的弹簧刀抛起来,那刀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又被他稳稳地接住,“咔嚓”一声,刀刃弹了回去。“半年里,跟你合作,我有没有亏待过你们?甚至让你当上一个小头目”
这话像是一根针,狠狠扎在刀疤强的心上。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红的是羞愧,白的是恐惧,像是被人剥了衣裳,赤条条地晾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想起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鬼子六从不让他们干脏活累活,发画册的钱总是按时结,从不拖欠;上个月他娘生病,急着用钱,是鬼子六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摸出二十块钱塞给他,连欠条都没让打;还有上次他在赌档输了钱,被人堵在巷子里要剁手,是鬼子六带着阿炳和老烟给了赌债,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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