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水桥村的支书。白天,他领着人修被山洪啃掉一角的水渠,十几户人家的田还在渠口等着春灌;夜里,他踩着泥巴回屋,鞋跟一拧就能拧出半盆黄浆。母亲把饭热在锅里,他来不及吃,先弯腰抱起发烧的老三,额头顶着孩子滚烫的额,像用一身凉汗去吸孩子的火。等孩子退烧,他才觉出自己左上颚那颗老牙已经裂到根,白天被冷水一激,夜里便翻江倒海。可他只是拿食指关节抵住那里,抵得腮帮子发木,继续把算盘珠拨得噼啪——那是队里最后一点公积钱,要算清谁家出工多、谁家缺口粮,算不清,天一亮祠堂门口就会吵成一锅粥。
此刻,七七在城市的公寓里,隔着二十年的雨幕,仿佛又听见父亲压抑的呼吸。那呼吸声像漏了风的老风箱,在堂屋与卧房之间来回拉:拉一下,灯亮,他伏在八仙桌上写分配方案;再拉一下,灯灭,他蜷到竹躺椅上,用巴掌压住左脸,像压住一个企图越狱的兽。半夜里,她曾被一声极低的呻吟惊醒,眯眼看见父亲蹲在门槛,把额头抵在门框,一下一下轻轻磕,磕得木头发出沉沉的“咚咚”,像遥远的鼓。那鼓点不是敲给别人,是敲给自己的神智:不能喊,不能醒孩子,不能惊动隔壁刚刚守寡的刘家婶子——她的独生子去年在矿上没了,不能再让任何人听见疼痛的裂帛声。
第二天清晨,父亲照样天刚麻亮就起身,肿着半张脸,拎起锄头下田。冬水田像一面碎镜,映出他歪斜的影子:一边腮帮鼓得像含了枚鸡蛋,可他照样把裤腿卷到膝盖,照样一脚踩进冰渣子里,去堵昨夜又被田鼠掘开的缺口。村口的老槐树下,社员们早已蹲了一排,等着他分派活计。有人递来一锅旱烟,父亲摆摆手,指指自己的腮,笑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那笑像用钝刀割出来的,粗糙,却带着歉疚,好像牙痛不是他私人的事,而是耽误大家工夫的罪过。直到晌午,会计老李才偷偷塞给他两粒白色止痛片,父亲含在嘴里,没等化开就又去挑粪,说“含化太慢,嚼碎见效快”,两粒药被他嚼成粉末,苦得他眉头拧成铁疙瘩,却也就着一口凉水冲下肚。那苦味顺着舌尖爬进喉咙,爬进胸口,竟压住了整整一天的劳作与吆喝。
夜里,父亲疼得实在受不住,便把孩子哄睡后,独自走到村后的竹林。冬夜的竹子干燥,风一过,叶片摩擦发出“嚓嚓”的脆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互相啃噬。父亲站在林中央,仰起头,让冷风灌进衣领,灌进喉咙,再灌进那颗裂牙的风洞。他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低低的嘶吼,那声音被竹竿切割成无数细条,散在黑暗里,像一群受惊的夜鹭扑棱棱飞向远方。吼完,他抹一把脸,回到屋里,灯也不点,借着窗棂透进的月色,轻轻给炕头的三个孩子掖好被角。七七记得,那时她假意翻身,把脸埋进父亲沾满夜露的棉袄,闻到一股混合着竹叶、血腥味和生姜末的凉气——那成了她一生里对“父亲”二字最具体的嗅觉记忆。
如今,父亲已去世十年。坟头就在那片竹林边缘,春雨一淋,新笋便拱破黄土,像替他继续守望村里的阡陌。七七在城市里做口腔医生,每天给病人开拍片、打麻药、做根管,她见惯了对着镜子惊呼“医生我疼得想跳楼”的白领,也见惯了对麻药过敏、攥着手机边哭边给家里打电话的大学生。可她总会在某个深夜,当治疗椅上的病人因为麻药起效而长舒一口气时,忽然想起父亲——那个连两粒止痛片都舍不得买、把痛嚼碎了咽进肚里的男人。她想象如果当年有人给父亲打一支麻药,让他好好睡一觉,他会不会在梦里笑出声?会不会在梦里不再盘算水渠、公积、口粮,而只是抱紧自己的孩子,像抱紧一盏不会熄灭的灯?
雨声渐歇,七七把脸贴回枕头。牙痛仍在,却仿佛被父亲的影子接过一半。她仿佛听见二十年前那片竹林里被风撕碎的低吼,穿过城市的钢筋与玻璃,轻轻落在她耳畔,像一句迟到的安慰:
“疼就哭吧,孩子,可哭完别忘了把灯点亮——还有人在黑里等你领路。”
她伸手摸向床头柜,按下台灯。暖黄的光晕里,她铺开便签,写下明天要回访的几个小患者的名字:村东刘婶的孙女、矿难遗孤小栓、还有乡里扶贫档案上那一串因龋齿发炎却没钱做根管的儿童。写完,她把便签贴在胸口,像贴住一枚从父亲掌心传来的、带着竹叶味的止痛片。窗外的雨停了,第一缕灰白攀上天际,她轻轻阖眼,这一次,疼痛终于退成遥远而暗哑的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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