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在这种施舍的友情中很享受,她带着那种羡慕亲切的眼光看阿斗的那些在科室上班的朋友,仿佛他们身上披着一层她永远触不到的光。她坐在角落,手里捧着一次性纸杯,杯沿已经咬得发软,却迟迟不肯放下。她听他们聊值班、聊病人、聊某个主任的怪癖,笑得比谁都及时,点头比谁都认真,好像那些词语通过她的耳朵,就能在她身上也留下一点“体制内”的温度。
她知道自己不是被真正邀请的人,只是阿斗随口一句“你也来吧”的附带品。可她还是提前一小时到了,换上那件只在面试时穿过的衬衫,把头发梳得服帖,连指甲都剪得短而干净。她怕错过,怕错过哪怕一秒被“他们”看见的机会。她甚至偷偷记下了他们提到的科室名字,晚上回家一个个搜,看招聘启事,看学历要求,看“须有执业证”那几个字如何像门槛一样把她隔在外面。
可她不说。她只是笑,笑得眼角都起了细纹,笑得像个终于被老师点名的孩子。她看阿斗那帮朋友,像看一群活在玻璃罩里的人——他们抱怨夜班太累,她说“是啊太辛苦了”,可心里却想:要是我也能累在那样的椅子上就好了。他们说起某个月奖金发了多少,她“哇”地一声,语气夸张得像在剧场,却没人知道她回家后把那个数字拆成了房租、水电、饭钱,算了一遍又一遍,算到眼眶发热。
她甚至开始学他们说话的方式,把“患者”说成“病人”,把“值班”说成“轮班”,把“我们科”挂在嘴边,好像她也在那个系统里,有个工位,有个更衣柜,有个可以抱怨的上级。阿斗他们笑,她也笑,笑完低头喝一口已经凉透的茶,喉咙里却像吞了一块炭,烫得她想哭。
可她不会哭。她只是更用力地把自己塞进他们的谈话缝隙里,像一块海绵,拼命吸收那些她根本无权参与的烦恼与荣耀。她享受这种施舍,哪怕只是桌边的一张塑料凳子、一句“你也挺懂啊”的随口敷衍。她把这些都攒起来,夜里一个人回到出租屋,把那些片段在脑子里反复播放,像看一部自己主演的电影——在那里,她穿着白大褂,胸口别着工牌,站在人群中间,不再是那个被顺手带上的“谁的朋友”。
直到有一次,她听见他们在走廊里小声说:“阿斗怎么老带她来?她又不是我们这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把她小心翼翼堆起来的自尊一点点刮平。她没冲出去,也没哭,只是站在厕所的镜子前,把嘴角重新掰成上扬的形状,补了口红,像补一层盔甲。
然后她走出去,依旧坐在那个角落,依旧捧着纸杯,依旧笑。只是那笑里,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像是一种认命的温柔,又像是一种不肯醒的梦。她看他们的眼神,还是那么羡慕,那么亲切,只是更深了,深得像一口井,井口映着天,却永远够不到天。
七七拎着塑料袋,站在菜市场出口那棵歪脖子树下,看前面卖熟食的于姐把砧板往前一推,她儿子就熟门熟路地接过菜刀,手起刀落,一片片卤牛肉薄得透光。于姐抽空回头冲儿子笑,那笑里带着“后继有人”的稳当,像给晚年提前铺好了褥子。七七被那笑刺了一下,胸口某处“咔”地裂了缝。
她想起自己凌晨三点起床去批发市场的日子。冬天的风像钝刀,刮得小腿生疼,她一个人把两筐西红柿拖上车,再一个人把烂掉的挑出来,蹲在角落里掉眼泪,怕把眼睛哭肿,第二天不好还价。那时候阿斗才五岁,被她用外套一裹,睡在驾驶座后排,梦里还咂嘴,叫“妈妈”。她一边搬货一边回头看他,心里想:可不能让他以后也干这个。
可现在阿斗二十六了,本科毕业,学的是“生物技术”,听起来像能穿白大褂,实际上毕业即失业。投了三个月简历,最后只在奶茶店摇勺子,摇到手腕腱鞘炎。夜里回家,他把护腕往桌上一扔,笑得很淡:“妈,我这手以后连菜筐都提不动。”七七听着,像有人拿钝器往她太阳穴上敲。
第二天她还是叫他:“走吧,帮妈去拉货。”阿斗沉默了三秒,说好。市场里人多,他不好意思戴那条印着“××奶茶”的围裙,就穿她给的旧棉袄,袖子短一截,露出手腕的护腕,像一道白色伤口。搬筐的时候,他弯腰的姿势明显不对,七七没忍住,吼:“屁股下去!腰挺直!”吼完又后悔——那语气,那字眼,和她死去的老爹当年吼她一模一样。
中午收摊,她数钱,他也拿个小本子,记哪种菜剩得多、哪种回头客多。记得有模有样,七七斜眼瞄过去,心里“咚”地一声,像老井里掉了块石头。她想起老爹临终前拉着她的手:“七啊,咱家没别的,就这一副扁担,你扛住了,以后给孙子。”那时她满心不愿意,现在却像听见回声,一圈圈荡回来。
可她又怕。怕什么?怕阿斗像她一样,四十岁就落下椎间盘突出,阴天下雨得像有人拿锥子戳骨缝;怕他跟批发商吵架,吵到半夜回来,坐在楼梯口一根接一根抽烟;怕他把青春耗在烂菜叶里,最后连个社保都没有。更怕他心里恨她——“我妈把我从实验室拉回到菜筐”,那恨像暗处的苔藓,一点点爬满母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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