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模具车间永远浸泡在机台轰鸣里，林叙白盯着屏幕上闪烁的CAD线条，喉间泛起铁锈味。二十八岁的躯体早已被两千多个夜班蛀空，连吞下第四颗止痛片时，指尖都在无意识摩挲着左胸口袋里的CT报告单——那个写着"原发性肝癌晚期"的诊断像枚定时炸弹，在制服布料下烙出滚烫的印记。
"小林，汽车门板模具的模流分析报告呢？"组长掀开沾满油污的塑料门帘，冷风裹挟着注塑机特有的焦糊味灌进来。林叙白慌忙合上正在修改的3D图纸，屏幕上赫然是枚凤凰造型的胸针模具，翅羽精密到每根绒毛都带着0.01毫米的渐变弧度。这是要送给苏眠的求婚礼物，他偷偷设计三个月了。
"马上就好。"他佯装镇定地切换窗口，胃部突然痉挛着顶住桌沿。去年在流水线晕倒那次，医生就警告过长期接触脱模剂会导致肝损伤，可父亲尿毒症的透析费用、妹妹的大学学费，像两座注塑机般将他牢牢焊死在操作台前。苏眠总说他的眼睛像被模具钢淬炼过，亮得能照出漫天星辰，却不知那层水光是止疼药与肝性脑病共同作用的结果。
金属冷却的脆响突然炸开，林叙白踉跄着扑向正在试模的注塑机。透过观察窗，他看见本该光滑如镜的汽车门板表面爬满蛛网般的裂纹，就像他此刻千疮百孔的肝脏。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时，冷汗顺着脊椎浸透工装，模流参数在视网膜上晕成模糊的光斑——热流道温度设置偏差3℃，冷却时间少算12秒，这些致命错误本不该出现在从业十年的模具师身上。
"今晚通宵改图。"组长甩下这句话时，林叙白正把呕出的血沫咽回喉咙。手机屏幕亮起苏眠的第七个未接来电，对话框里躺着昨天就该送出的玫瑰花："等你下班去看婚戒"。他摸着口袋里雕着凤凰纹路的铂金圈，突然想起初遇那天，苏眠作为质检员捧着满是飞边的塑料花，眼睛却比不合格品更璀璨："你看这些缺陷多像冰裂纹，残缺也是种美学啊。"
机床突然发出尖锐警报，林叙白栽倒在控制面板上的瞬间，看见凤凰模具的顶针系统正在报错。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惊动了整条流水线，有人尖叫着关闭电源，而他蜷缩在满地ABS碎料里，终于看清苏眠哭着冲进来的样子。真奇怪，明明痛得视线都扭曲了，却还能数清她睫毛上挂着多少颗眼泪。
监护仪器的滴答声取代了车间噪音，林叙白望着输液管里晃动的药液，忽然笑起来。那些被他藏在U盘深处的设计图：会随着温度变色的银杏叶项链、暗藏摩斯密码的表盘模具、用病人CT数据定制的骨骼模型......每件都是给苏眠的生日礼物，却永远停在"未完成"的图层状态。就像此刻想抬手替她擦泪，却发现连呼吸都需要借助氧气面罩。
"医生说......"苏眠的哽咽卡在喉间，被他用眼神制止。床头柜上的《模具设计手册》还夹着化疗日程表，书页间露出半张汽车门板设计图——那是他偷偷修改的第27版，将原本笔直的加强筋改成波浪纹路，因为苏眠说过最喜欢海边落日时分的粼粼波光。
最后三个月，林叙白在止痛泵的嗡鸣声里继续画图。当癌细胞啃噬到右手神经时，他就用牙齿咬住触控笔在平板电脑上勾勒线条。某天深夜，他忽然扯掉心率监护电极，颤抖着点开命名为"给眠眠的100件礼物"的文件夹，93个未完成的设计图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第94件要做成婚戒模具。"他对着虚空喃喃，想象钻石爪镶结构在模腔内精准成型的样子，"戒圈内侧刻我们名字的缩写，就像模具的钢印......"疼痛如顶针般穿透腹腔时，他正试图调整分型面的拔模角度，指尖在屏幕上拖拽出歪斜的轨迹。
葬礼那天下着冻雨，苏眠抱着骨灰盒走进他们初见时的模具厂。在更衣室最底层的储物柜里，她找到沾着血渍的U盘和那枚没送出的凤凰胸针。当3D图纸在电脑上铺展开的瞬间，两千多张设计图如星河坠落，每件作品都标注着精确到秒的时间戳——最早的那张汽车门板模具图，日期停在他确诊当晚的23:59。
十年后的国际模具展上，白发苍苍的评委会主席指着镇展之宝泣不成声。那是个等比例缩小的汽车门板艺术品，铝合金表面蚀刻着浪花纹路，每当灯光扫过便会浮现两个相拥的剪影。在基座最隐蔽的角落，刻着行小字："此模具所有参数误差值，等于林叙白先生生命倒计时天数"。
而苏眠始终戴着那枚用最初设计稿浇筑的钢制婚戒，每当注塑机开始新一轮循环，她都错觉听见了时光模具里传来顶针撞击的声音——那是有人将未尽的爱意，铸成了永不冷却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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