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内,空气像在深海中凝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旧电报纸的味道。墙上的防震钟,指针走得审慎而固执,齿轮咬合声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放大成一种折磨。松口六郎背手钉在海图前,肩章的金线在昏暗的灯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冷硬的光。他的视线,像两枚钉子,死死铆在代表“伊-15”与“伊-19”编队最后标记的那个点上。四个小时前,那里还跳跃着象征生命与联系的绿色信号,此刻,只剩下一小片用蓝墨水圈出的、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海图本身在那里破了一个沉默的窟窿。
起初,他是指尖点着桌沿,心里盘算着捷报抵达后如何向上峰措辞。帝国最骄傲的“海中毒蛇”,它们的沉默,在他最初的认知里,只意味着更深、更成功的潜行。然而,当分针划过第一圈,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从他绷直的脊背开始蔓延。他点燃香烟,不是为了镇定,而是一种宣告掌控的仪式。可当第三支烟在他指间自燃殆尽,长长的烟灰断裂,撒在他纤尘不染的靴面上,像一小撮不祥的骨灰,他竟毫无察觉。
冰冷的不安,并非汹涌而至,而是如午夜涨潮,无声无息地漫过脚踝、膝盖,直至淹没胸口。他猛地从海图前别开脸,仿佛那蓝色区域有了灼人的温度。全部注意力转而投注在那台黝黑沉默的无线电机上,它的每一道哑光的曲线,此刻都像是一种嘲讽。通讯员每一次戴上耳机前习惯性的清喉,每一次调整旋钮时那“咔哒”一声轻响,都让他后槽牙咬紧,下颌线骤然凸起。他的右手食指开始无意识地刮擦梨花木桌案的边缘,干燥的角质与木漆摩擦,发出持续、细锐的“吱——吱——”,这声音甚至盖过了钟摆,成了室内唯一“活着”的噪音,听得一旁的副官颈后寒毛倒竖。
一份刚解译的无关电文被副官屏着呼吸送上,他倏地夺过,目光如刀片般刮过纸面,旋即,那纸被狂暴地揉捏、挤压,成了一团废屑,带着他掌心沁出的冷汗,被他以一个发泄般的弧度狠狠掼进墙角阴影里。
“不可能……” 声音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漏出,低沉、沙哑,不像命令,更像某种濒临崩塌前的喃喃自语。最尖端的技术,帝国数十年心血的结晶,那些在潜望镜后如同鹰隼的眼睛……怎么可能?怎么会?一连串尖锐的假设开始在他颅内狂奔、冲撞:是遭遇了鬼魅般的反潜网络?是被更庞大的水下幽灵吞噬?还是……最可怕的,他们撞上了那片连钢铁与意志都能碾成齑粉的绝对深海?每一个念头都滋生出更幽暗的分叉,编织成一张令他窒息的恐惧之网。粘腻的冷汗终于突破皮肤,自额际汇聚,滑过太阳穴,沿着他雕塑般僵硬的脸侧蜿蜒而下,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
他猝然转身,动作猛得像挣脱无形的绳索。面前,是整幅巨大的、用防弹玻璃加固的观察窗。窗外,夜色正与太平洋最深处的海水融为一体,浓黑、稠密、深不可测,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与希望。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惨白,带着全身的惊怒与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戾,轰然砸在冰冷的钢制窗框上。
沉闷的撞击声在室内回荡。那不再仅仅是对失联部队的忧虑。那是一种根本性的崩塌——他运筹帷幄的棋局,他赖以建立赫赫功勋、甚至支撑其全部战争信念的,那枚最致命、最隐蔽的“王手”之棋,或许早已在无人知晓的黑暗深处,被一只无形巨手,轻轻抹去,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浮上这寂静的海面。
松口六郎的拳头仍抵在冰冷的钢制窗框上,指骨传来的钝痛是此刻唯一真实的触感。窗外的黑暗不再是自然的夜幕,而是某种有生命、有质量的实体,如凝固的石油般缓缓翻涌,吞噬着星光、海面,也吞噬着他精心构筑的战术信念。它沉默地嘲笑着他四小时前的笃定,嘲笑着帝国海军战无不胜的神话。
“我遇到了对手?”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像生了锈的铁链在石板上拖动。这句话并非询问,而是一个迟来的认知,一个必须被承认的、苦涩的真相。它将先前的焦虑、侥幸和最后一丝幻想,统统碾成了冰冷的碎末。他缓缓转过身,动作滞重得像在深海中行走。目光重新锁住那片被蓝墨水标注的海域,那曾经代表着帝国水下利刃的所在,此刻在他眼中开始旋转、坍缩,化作一个无形的深渊。那里没有意外,没有巧合,只有一双比他更冷静、更致命的眼睛,在黑暗的另一端,早已算准了他每一步棋,并在他最得意时,无声地收走了棋盘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恰在此时,副官刻意压抑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年轻人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在距离他三步的位置骤然停住,身体绷得笔直,却又抑制不住细微的颤抖。他手中的电报纸,在死寂的空气里发出窸窣的悲鸣,如同秋末最后一片 clinging 在枝头的枯叶,随时会碎裂。
“将、将军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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