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之上，那就是三十三重天之外的事儿了——也就是说，不仅是外太空的超远距离，更是带着些神话的彩色和意味了。
笔记本的字迹时深时浅，或浓或淡，好在笔画严整、态度严谨，时隔二三十年仍看的清清楚楚。郝白心说，大概宋老写这些笔记的时候，是拿出来司马迁修史的态度一笔一画认真写的。郝白翻过页来，发现宋老在分析完了“人”之后，还在笔记里深刻地指出：矿山的兴衰荣辱，矿上人悲欢离合，矿老板的生死存亡，矿山的问题，其实就是基层的问题，某种程度上就是县域经济的问题，实质上也就是县城的问题。
矿山问题就是县城问题。这是郝白没有想到的。
问题的关键在“人”，所以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把“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把“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呢？宋老写出了一句在文宁官场很有名的话：“人叫人动人不动，机制调动积极性”。还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你老子让你去上山砍柴，你不想去，但如果建立一个“每次砍柴奖励十块钱”的激励机制，那你跑得肯定比兔子都快。具体到矿产资源整合，宋老开列了两个系列的机制，一个系列是“正向激励”机制，另一个系列是“反向倒逼”机制。郝白看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廖大元给自己制定的那个计划。
“正向激励”的机制，是一系列环环相扣的机制。其中第一个是“真金白银鼓励机制”。宋老是这样设想的，县里出面牵头设立一个“资金池”，财政主打一个空手套白狼，写一张“兹向本县矿产资源整合资金池注资一千万元”的白条，然后全县所有的矿山企业，按照上一年度产能和产量的大小，计算出一个科学的比例，按此比例掏钱注资，公平公正，谁也说不出来什么，这样“资金池”就建起来了。“资金池”有了，底气就有了。
第二个机制，是“民主推荐公推机制”——宋老充分借鉴了推荐领导干部的做法，让全县所有的矿山企业，坐到一个会议室里，一人发一张A4纸，上面两个表格，一个是《您认为全县最好的五家矿山企业》，并写明利用；一个是《您认为全县最差的五家矿山企业》，并写明理由。填写之后，再全收起来，然后告诉大家，本次投票结果作为推进矿产资源整合的重要依据，但为了保护大家的隐私，以免制造各家矿山企业之间的对立情绪，结果不再宣布。宋老还特别写了一个备注：“注意！一旦宣布结果，活棋变为死棋。只有留住悬念，悬念才是悬念。根据工作需要，说你好你就好，说你差你就差，主动在我，为我所用，哈哈哈哈。”读到这里，正好该翻页了，郝白拍案而起，心说：“老小子是真阴啊！”结果翻过页来，宋老写着：“注意！这不是阴招，而是真正的、高明的、纯洁的阳谋。”郝白看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还以为宋老英魂不散，站在自己身后看着呢。
第三个机制，是“主动退出奖补机制”。这里宋老又引用了当年领导常对企业的一句话，“干工作嘛，好说。只要你主动，政府比你更主动！只要你配合，政府比你更配合！”宣布一项政策：谁只要主动退出，谁就可以先去“资金池”里分钱——先到先得，过期不候。忽悠那些心志不坚、后台不硬、实力不强的矿老板，争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俊杰，做人贵在识趣，主动才是美德。宋老连广告词都想好了：“亲爱的矿老板们——朋友，您想彻底告别半夜来电的心惊肉跳吗？您想彻底摆脱各级部门的吃拿卡要吗？您想彻底脱离夺矿大战的械斗火拼吗？您想彻底拥抱宁静致远的美好生活吗？把矿卖了吧，一卖解千愁！”
第四个机制，是“绿色矿山扶持机制”。宋老的总的整合思路是：大鱼吃小鱼，让大鱼更大，让小鱼都死。为了让保留下来的大企业做大做强，针对性地制定财税返还、金融支持等政策，大鱼的嘴不够大、胃里吃不下，那么我们就想方设法把大鱼的嘴变大、把大鱼的饭量变大，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吃得多，大鱼就越做越大，最后就像金鱼那样，摇身一变成了鲤鱼，跳过龙门羽化登仙——不仅从“小”变“大”，而且更重要的是从“黑”变“绿”，成为了绿色矿山企业。读到这里，郝白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就是黑色的煤矿，怎么能变成绿色企业呢？
“正向激励”机制的后面，跟着的是“反向倒逼”机制。“反向倒逼”机制的第一条，是“慢刀子放血”——针对该退不退的企业，就要充分调动各方面资源、集中各方面力量，对其进行全天候、全方位、全领域的骚扰和攻击。这里面也分为“正”和“反”两个方面：“正”就是正面出击、正大光明的方面：比如，让税务局上门彻查之，是否有偷税漏税行为，三五年没有？那往前推十年八年有没有呢？比如，让人社局上门彻查之，是否有违法用工行为，是否有社保缴费不到位问题，没有大问题？那小问题有没有呢？小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吗？怎么对问题还搞歧视呢？还分什么大小，问题就是问题，不要狡辩！比如，让交通局上门彻查之，是否有超限超载行为，查实之后，该罚款罚款，该扣车扣车，该关门关门。而且还要把整改的时间拉长，能拉多长就拉多长，主打一个让他不好开门营业，将之业务拖黄，将之心态拖炸。比如，让环保局上门彻查之，是否有污染环境行为，我县企业的利润，主要来自于环保，所以不管什么企业，在环保上肯定有问题，要么是超标排放的问题，要么是设备不到位的问题，要么是装备老化的问题，要么是厂容厂貌的问题，总之是有问题。如果没问题，那就是检查的人有问题。比如，让土地局上门彻查之，看是否有非法占地的问题。在原始资本积累的阶段，没有一家企业的土地没有问题，没有多的，也有少的，一亩好不好，那也是大问题。最后的杀手锏是让矿务局上门彻查之，重点看有没有越界开采行为。没有一个矿不存在越界开采。说他越界，他就越界。
改不了巷道，我改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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