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卷着细碎的雪沫,狠狠撞在军营厚重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呜咽。
军营内,巨大的炭盆在堂中四角熊熊燃烧,赤红的炭块噼啪作响,跃动的红光映在青砖地上,像流淌的暖血,竭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里顽强钻进来的寒意。
“快着点,姑娘们,都跟紧了!”
几个鬓角染霜的老妇人裹紧了深色的棉袄,声音带着一种被冷风冻过的沙哑,努力压过风声,招呼着身后长长一溜年轻女子。
姑娘们大多穿着浆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磨出了毛边的旧袄裙,颜色黯淡,像一簇簇被寒霜打蔫了的花苞,沉默而拘谨地挪动着脚步。
她们低垂着头,目光死死盯在自己脚前那一小块不断移动的地面,仿佛那那泥土地上刻着她们不敢逾越的命运符咒。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混合着柴火烟气和姑娘们身上廉价皂角味道的气息。
最前面的姑娘名叫阿翠,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旧蓝布棉袄里,空荡荡的,越发显得伶仃。
她心神不宁,一脚绊在高高的门槛上,身体猛地向前扑去。
旁边一只同样粗糙的手及时伸过来,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才避免了一场狼狈。
“当心些,阿翠!”扶她的姑娘低声道。
阿翠惊魂未定地站稳,下意识地抬头道谢,目光却猛地撞进一片灼热里。
军营东侧,一群穿着整齐军袄的年轻士兵早已按捺不住,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好奇、探寻,甚至一丝莽撞的直白,瞬间点燃了阿翠的脸颊。
她像被烙铁烫到,猛地垂下头,恨不得把整个身子缩进那件旧棉袄里,耳朵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只能死死盯着自己那双从裙摆下露出的鞋。
鞋子脚踝处磨得起了毛,大脚趾的位置,一块深蓝色的补丁针脚粗大,像一只笨拙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窘迫。
脚下的寒气似乎找到了入口,顺着单薄的鞋底往上钻。
“都愣着干啥?开席了开席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僵持。
周云娘的父亲,被朱钰指为此次相亲宴会的主事。
此时他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袍,脸上堆满了笑纹,从人群后头挤出来,声音洪亮地招呼着。
“按规矩,男女各坐一边!天寒地冻的,先吃饱肚子再说旁的!”
军营中,几张长长的条桌早已拼好,粗瓷碗碟摆得满满当当。
难得一见的杂粮饭蒸腾着热气,一大盆炖菜汤色浓郁,里面翻滚着难得的萝卜块和几片肥厚的猪油膘。
最惹眼的是中间那盘分量十足的炖羊肉,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
姑娘们在老妇人的示意下,怯生生地挪到西侧的长条凳上坐下,坐得板板正正,肩膀拘谨地缩着,目光垂在桌沿下,仿佛桌上那些诱人的食物是烫手的山芋。
谁也不敢先动筷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直到坐在对面的士兵们,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和不好意思,他们平日里杀敌快出残影的手,此时却是笨拙万分,他们颤抖地拿起筷子,试探着往姑娘们面前的粗瓷碗里夹菜。
羊肉块、炖菜里的萝卜片,带着汤汁落在碗底,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才有胆子稍大的姑娘,用蚊蚋般的声音低低道:“……谢……谢过安尘君。”
少年们用手摸了摸头,傻笑着回道:“应该的,应该的,不用谢!”
一个坐在阿翠正对面的年轻士兵,浓眉大眼,脸颊上带着常年在边塞风吹日晒留下的红黑印记,显得有些憨直。
他直愣愣地盯着阿翠,目光在她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飞快地扫过她那双磨破的鞋尖,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他猛地伸出筷子,从那盘羊肉里精准地夹起最大、油光最亮的一块,手臂几乎横跨了整个桌面,不由分说地放进了阿翠的碗里。
“姑、姑娘,吃、吃鱼!”
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发颤,脸也涨得通红,仿佛那羊肉真成了河里的鱼。
“我、我叫陈二狗!今、今年十八!”
说完,他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面前那只空了大半的菜碗,再也不敢抬起来。
阿翠看着碗里那块突然出现的、油汪汪的羊肉,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多少年了?记忆中肉的滋味早已模糊不清。
饥饿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住她的胃。然而,她只是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便伸出微微发颤的手,端起自己的碗,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珍贵的羊肉,轻轻拨到了坐在她身边那位头发花白、面容慈和的老妇人碗里。
“嬷嬷,”她的声音细弱却清晰,“您……您吃。”
她不敢看二狗的方向,只盯着老妇人碗里那块油亮的肉。
老妇人正小口啜着碗里的菜汤,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着碗里多出的那块羊肉,又看看阿翠那强忍着渴望、依旧低垂的脸庞和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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